” 竹知节拿着手里的酒盏,沉默片刻,叹道:“往事不可说,也不可追忆。” “你与他有深仇大恨?” “没有。”竹知节皱眉否认,随即又说,“深仇大恨谈不上,只能说是过节,这过节有点严重,但也说不上……” “说不上是深仇大恨?” “不错。” 刘基笑了,意有所指道:“我看竹兄和黄老爷的感情很不一般,不像是仇人,更像是很好的朋友,没有你死我活,好像是在闹别扭一般。” 竹知节沉默片刻,嘴角勾起一个不冷不热的笑容,避开不谈:“刘兄倒是很聪明。” 刘基欣然接受这个赞赏,笑道:“做人当然还是要聪明些好,光阴似箭,流水无情,人本就活得短,要是还不够聪明,又怎么能追上其它生灵?” 竹知节并不向着刘基想知道的方向交谈,反而问道:“刘兄一身本领,何苦替凡人卖命?我看你带来的那个孩子,似乎是你主君的儿子。” 刘基在口里闷闷地嗯了一声,抚须道:“是我家主帅的大公子。至于替人卖命——竹兄,王朝气运有多么可怕,文武百官能分得的人道气运有多少,你应该要比我清楚吧。” “你自己的修为也不差,何必贪恋那些,二者又不可兼得,岂不徒惹麻烦。” 刘基笑道:“竹兄不懂!儒家讲求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我的本事不大,想的却很多,为往圣继绝学就算了,太平我很想要。” “哦。”竹知节恍然大悟,活了千载以来,像刘基这样的人,他也不是没有见过。这种人往往有牺牲自己也要达到的目标,目标往往还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。 刘基继续道:“我华夏大好江山,万千气象,就合该万国来朝,国泰民安。” 竹知节同意:“是。” “同饮,同饮。” 两杯酒下肚,竹知节不知不觉间对刘基的认同更深,一是喝上头了,二是钦佩他的气度。 所以等刘基再套话时,他也就很爽快的把故事说了出去。 “我和那只臭虫,别的怨恨没有,只有一桩事怎么也忘不了。”竹知节单手托着脸,手肘搁在桌上,侧头道,“那已经是八百多年前的事情了。” 刘基很感兴趣,兴致勃勃地听着。 “那个时候,我还是一颗笋。”竹知节道,“是笋就要出头的,像我这种草木成精的,出土是很重要的一步,何况本体是竹子。节节攀升并不简单。” “我精挑细选了一个清晨,在惊蛰的第一声雷响过后,趁着春雨开始下,就向上破土。” “谁知道土上面也有一只黄鼠狼在借着雷动风行突破。” 从竹知节的声音可以听出,他还是恨得牙痒痒,哪怕过了这么久也不能释怀。 刘基忍住笑,问道:“竹兄莫不是一下子扎在了黄老爷的屁股上?” 竹知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郁闷道:“不错。雷惊之中是注意不到周围动静的——也和修为尚浅有关系,我们两个当时都吓了一跳,一口气憋了回去,他没有突破成功,我的破土也并不顺利。” “他恨我,我恨他,当场就打了一架,谁也奈何不了谁,往后的日子里数次想置对方于死地,没有成功,也就不了了之。” “他蠢得要命,还把自己的名字改了,叫修竹,意思是迟早要修理我一顿。” “这么多年打闹下来,也算有了感情。” 刘基道:“竹兄修为已上千年,怎么还会抱憾?” “哪会如此简单!”竹知节道,“妖类修行乃是逆天而为,破土不顺利,直到现在我这身上也还是有问题。” “什么问题?” “自然是本体之上的竹节有一部分短了许多。” 刘基放下杯子,道:“那好,我这里有个办法帮你。” “什么办法?”竹知节问道。 听了刘基的话,他虽然有些意外,但也没有表现出特别多的惊喜,一千多年的时间里,他见过的人,遇到过的事,都已经太多了,这并不是第一个对他说有办法的人,估计也不会是最后一个。在这些人里,刘基虽然特别,也并不会让竹知节过于在意。 话虽如此,他心里还是藏着隐秘的期待。 “五年以后,我会叫我的徒弟来帮你。” 五年并不是多长的时间,竹知节完全等得起。 “你的徒弟是谁?” 刘基道:“就是刚刚那孩子。我勉强算是他半个师父。” 竹知节倒是没有怀疑刘基在骗他,单纯地疑问道:“师父做不到的事情,徒弟怎么去做?” “只做半个师父,是因为我只能教他一半。”刘基为自己又倒一杯茶,“我要是有那另外的本事,就全教了,也不会拿你的问题没辙。” “你教他什么?” “教他我会的。”刘基的食指点在青石桌上,“风水,天文还有卜卦。” 竹知节吃了一惊:“你教他这么多东西?他可以……” “不止,他自己还在练武。”刘基直视着竹知节的眼睛,“去年这孩子自己在秦淮河畔宰杀了一条百年的蛇妖——” 竹知节眼里满是震惊。 刘基于是又把话头收回去,刚才的一瞬间,他已经细细观察了竹知节的神色,明白他并不知情,也就不再谈及此事,继续道:“前途无量不外如是。” “恭喜。” “所以我自信向你打这个保证。” 竹知节沉默片刻,痛快道:“也好,我们就下这个约定,刘兄想要什么就开口吧。” 他们都是坦诚敞亮的人,不做虚与委蛇的交易,也不谈那种浮于表面的感情,有什么给什么就是了。 “我想要竹节。” “本体不行。” “出本体外的,要最好的。” “好。”竹知节用左手挽起右手的袖子来,从右手心里很快寸寸生长、幻化出一整节竹子来,竹节随后片片裂开散落在桌上,表里俱是碧绿一色,没有一般竹子白色的内里。 “这些虽然不是本体上的一部分,倒也是一千多年来我褪下来的枝节旁叶凝成的,加上草木精气和妖力,已是非常好的东西。” 刘基很满意地收下。 “你是不是要去黄臭虫那里?我送你。” “不必了。”刘基拱手道,“在下自己去就可以,后会有期。” “这里离应天城不远,刘兄可以多来,我会备茶。”竹知节有点不舍,但还是起身送客。 两个人各自躬身行了礼,刘基便走了,这时雪晴云淡,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满目的白色里。 等他走出去好远,竹知节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些不对,他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刘基谋划好的,这人早就预备着要拿他的竹片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