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国公府难得热闹了一回。 一直被藏着掖着、传闻里的小世子也出现在了大伙儿面前。 其实按着史容风一贯的脾气,在他最后的时日里,非但不会把林溪藏起来,反而无论如何也会把林溪推出来,面对京城这些表里不一的人,学会怎么处理,免得他走之后,林溪还难以面对生人,这是对林溪好。 但林溪有哑症。 这是个不会说话的、腼腆害羞的孩子。 好在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,林溪终于冲破了那道封住他口的魔障,磕磕巴巴地说出了第一句话。 有了第一声后,再接着说出话来,也没那么困难了。 而且有陆清则在侧照料着,面对来往的客人,林溪也不必开口回应太多,以免暴露自己的磕巴。 众人见过小世子后,心里凛然,只感觉这位小世子容色冷漠,惜字如金,不是好欺负的脾气。 不愧是史家的血脉,跟大将军似的,往那儿一坐,就没人敢放肆了。 某种程度上,又是一层保护色。 当天夜里,宁倦也亲自驾临武国公府,为老将军上了炷香,给足了史容风尊重。 转头看到灵堂外一眨不眨望着院中雪景的陆清则,宁倦思索片刻,还是在众人偷偷摸摸的注视下走了过去,低声问:“怀雪,你在难过吗?” 众目睽睽之下,陆清则倒没有回避他,转头看了眼棺木,淡淡道:“人终有一死……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。” 顿了顿,他压低声音道:“大将军的兵权已交归陛下手里,往后大齐的江山,无人再能有威胁,陛下可以安心了。” 京中的一些旧族是个麻烦,不便推行宁倦的新政,等解决完最后一点小麻烦,他走得也能安心点。 宁倦蹙了下眉,疑心陆清则话里有别的意思。 但陆清则说完,就低下头闷闷咳了几声,这几日来回奔波,还是受了冷,呛了口风。 宁倦只好把话咽回去,侧身给他挡了挡风:“注意点身子。” 宁倦靠得有些近了,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息拂过鼻尖。 陆清则的眼睫颤了一下。 先前史大将军在病中时不喜欢人叨扰,将来探望的大部分人拒之门外便算了,现在办理后事,再将人拒走就不好了,眼下周围的人不少,成天握着笔盯着陆清则、随时等着他露出什么“马脚”,好口征笔伐的言官也来了不少。 陆清则并不想有任何一丝可能被人看出宁倦对他的意思。 相比起他的声誉,作为天子的宁倦更不能沾上这种事,需知史官载上一笔,往后千秋万代都会记下来。 目光觑到范兴言来了,陆清则侧过身,向宁倦略一颔首,过去和范兴言说话。 陆清则的态度很自然,但他的一举一动却格外触动敏感的宁倦。 老师连被他遮遮风都不愿意了吗? 他的目光追随着陆清则而且,看着他和范兴言说了两句话,淡红的唇角便微微勾了起来,神态放松自然,是在他面前很久没有再露出过的随意姿态。 嫉妒的情绪就像被砸碎的琉璃,不仅碎得响亮,飞溅出去的残渣还会扎着人疼。 边上偷偷注意着陆清则和宁倦的官员瞅见陛下望着陆清则的眼神,心里霎时振奋: 陛下看着陆清则这个眼神,好生可怕! 果然,陛下已经对陆清则动杀念了吧! 宁倦克制着收回目光,心底没什么波澜地想,他已经准备好送给陆清则的礼物了。 过了头七,在京郊的史家祖坟里给史大将军下葬衣冠后,陆清则就要遵循史容风的遗愿,送他回漠北下葬了。 从京城到漠北,扶棺而去,来往最少也要花上十日,等陆清则回来,便是他的生辰了。 等陆清则从漠北回来,他就亲手奉上自己的礼物。 在灵堂守孝的七日里,林溪大部分时间都安安静静的,很少说话。 第七日,陆清则和陈小刀,以及唐庆等亲兵陪着林溪将衣冠下葬之后,三人坐进马车里,轻微晃着返回京城,外面鹅毛大的雪花扑簌簌直下,唐庆等人骑着马护卫着马车,低声交谈哪些人留在京城保护小世子、哪些人随同陆清则护送棺木回漠北。 听着外面偶尔传来的只言片语,林溪忽然轻轻扯了扯陆清则的袖子,小声开口:“陆,大人。” 他闭口不言十几年,再开口时就有点费劲,感觉很陌生,三两个字三两个字地往外蹦,因为磕巴,也很少说长句。 陆清则扭头,和颜悦色:“怎么了?” 陆清则让林溪改改口,不过小孩儿从刚认识就这么叫他,已经成习惯了,叫他陆大人也没生疏的意思,和陈小刀习惯称呼他为公子,以及宁倦从前叫他老师没什么两样。 林溪垂着眼想了会儿,似乎是下定了决心,艰难地道:“我,可不可以,和你,一起去漠北?” 按着史大将军的意思,他是想把林溪留在京城的。 京城再有千般不好,阴谋算计,他的余荫也能庇护林溪平安到老,比漠北那种战乱苦寒之地要安全。 史家几代人在战场上洒尽了热血,他因崇安帝凉过心,感到过不值,一辈子忠正无私、为国为民的史大将军,对这个丢失了十几年才找回来的孩子,怀了一丝难得的私心。 陆清则自然懂得史容风的意思,听林溪这么说,稍微一怔:“你想去漠北?” 林溪点头:“我,想去看看,爹,和娘,认识的地方,想去看看,爹,镇守了一辈子的地方。” 虽然说得如同幼童学语般磕磕碰碰,但他的脸色很认真。 陆清则直觉他的意思不止是跟着他去送一程史大将军,看一眼边关守城,而有着更深一层的意思,注视着他问:“去漠北看过之后呢,还回京城吗?” 见陆清则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思,林溪垂下眼,有些紧张地并着腿,手指纠结在一起,过了会儿,又抬起眼,和陆清则的眸光对上:“我想,留在漠北。” 陈小刀原本安静听着,听到这一声,吓了一跳:“留在漠北?那多危险呀。” 陆清则忽然想起之前史大将军对他交代的话。 若是林溪愿意待在京城,便看顾一下,若是林溪想去漠北,也别拦他。 史大将军是猜到了林溪会做这个决定吗? 虽然相处只有短暂的几个月,但从见面起,骨血之间的联系便难以割舍,看来史大将军才是最懂林溪的人。 陆清则沉吟片刻,颔首道:“去漠北看过之后,你若是想留在那边,便留在那边,我不会拦你。” 顿了顿,他补充道:“这也是你爹的意思。” 林溪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,使劲点点头。 陈小刀有点难过:“漠北那么远,以后我们就见不着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