熬了两个时辰,家宴终于到了尾声,大伙儿也都喝完酒、祝完词、吃好东西了,就各自回房去。张启渊一改往年习惯,没跟兄弟姊妹们去玩儿,而是自己在房里待着,把盛了糖块儿跟橄榄的匣子打开,托着腮坐在那儿,胡思乱想着。 珍儿敲门叫他,问要不要去放爆竹。 他答:“不去。” 珍儿进来了,张启渊还是托着腮坐在桌子旁,盯着那两匣零嘴儿看,橄榄是拿檀木熏制的,清香扑鼻。 “爷,”珍儿笑着问,“干什么呢?舍不得吃?” “我数数,”张启渊把匣子合上,说,“看看少没少。” 珍儿大笑,说:“放心吧,你可把这两匣子东西看得紧呢,没人敢偷它。” 张启渊问:“你想不想尝尝?” “算了,”珍儿摇头,说道,“你那么稀罕,我可不尝,要是吃了,你明儿后悔了,非掰着我的嘴让吐出来不可。” “等着。” 张启渊还是很大方的,他知道珍儿想尝,便把两个匣子打开,接着打开里层的油纸,取出来一个橄榄,再取出来一个糖块儿。 “吃,”他慷慨地看着珍儿,说,“试试味道,行或者不行,实话告诉我。” 珍儿把糖块儿拿起来,放进嘴里认真地尝,还砸吧了几下,说:“好吃,甜杏仁的味儿,可别糖山楂好吃多了。” “那就行,”张启渊点头,问,“喜欢么?” 珍儿直乐:“喜欢,谢谢爷赏我,还是头一次吃上波斯的糖。” 张启渊:“你慢慢吃吧,橄榄吃完也告诉我。” 珍儿:“好,对了,他们都在启清爷房里玩儿牌呢,让我叫你。” “不去,我看看书就睡了。” 张启渊太不寻常,珍儿讶异,心想:这要是搁在往年除夕,他必然是打头阵的那个,他好玩儿,会玩儿,是弟弟妹妹们的“头头”,有他的地方就有热闹;可今年,怎么成了这样? 心情不好?不是,你看他翻书的时候都在笑,下眼睑那儿直鼓。 他绝对是遇上好事儿了,只不过这不是件单纯的好事儿,愉快里搀着纠结,能教人变傻变痴。 珍儿下了定论,她的主子这是春心萌动了,欲罢不能了。 在鱼龙混杂的奉国府里长大,耳听八方的珍儿没什么不知道,她懂,人一旦对谁有了那样的心思,再聪慧的都将变成傻的,然后干一些旁人难以理解的事。 譬如,张启渊连着好几天,一有空就打开匣子看那些橄榄跟糖块儿,指着数,盯着数,两个两个数……把匣子合上,摞在一起,用一块绸子包起来,放到柜子里去。过不了多久又从柜子里拿出来,解开绑好的绸子,打开匣子。 这已经不是傻了,是魔怔了,珍儿心里大呼不妙,觉得张启渊是被哪个狐媚子勾引,吸了妖气了。 于是问:“爷,这糖和橄榄,你是不是打算送给谁啊?” “嗯。”张启渊含含糊糊地应声。 珍儿:“您有喜欢的人了?” 张启渊:“不算是。” 珍儿:“可当心些,找个好人家的姑娘,你们早点儿成婚,让夫人放心。” “成婚……怎么就成婚了?”张启渊不屑地冷笑,瞄了珍儿一眼,觉得她年纪不大但是脑子老朽,净想些没情调的事儿。 “无聊至极!”他批评她。 珍儿委屈,糖块儿吃完了,就把橄榄吃进去,点头承认:“您说得是。” 又补上:“橄榄挺香的,吃着凉凉的。” “知道了,”张启渊点头,放下书,腾出手来继续研究他那两匣子东西,嘱咐珍儿,“出去找他们玩儿吧,我要歇着了。” / 守岁的一夜过去。 次日是元旦,七天后是“人日”,然后,张启渊从捷报告示上知道了魏顺快要回来的消息。 三日前瓦剌部屡次犯边,俞骆、魏顺率部御敌大捷,俘敌方三百余人,而瓦剌部士气崩溃,节节败退。 后,官军又数次列阵邀战,彼方却闭营不出,最终趁夜退离了边境。 魏顺真要回来了,张启渊想,冬天也快过去了。 又几日后。 正月十四当天,俞骆、魏顺一行回京入城,在奉天殿面圣,奏报战况。 张启渊在值上忙碌,没能和魏顺碰面,只在远处看见了长长的队伍,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见他还是不想见他,就在心里把他那些个“罪行”又琢磨了一遍:他只关切旁人,他不告而别,不说真话,不许自己进门。 张启渊觉得,魏顺是得了圣上的殊宠,在朝廷里专权惯了,就不拿人的真心当真心。 “可恨。”他埋怨他,扶着刀站在城墙边,把官服袖口上的灰掸了掸。 又过了一会儿,张启渊带着下属们回去吃饭了,他坐在角落里干嚼馒头,听别人聊延绥大捷的事。 然而,他的魂儿早飞了。 后来,又听见个小卫说魏顺他们今天大概要去兵部议事,这是战事凯旋后的规矩。 张启渊来兴致了,拿着半个馒头凑上去,问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 小卫:“每次都是这样,先面见圣上,再去兵部议事,我有个同乡是兵部的衙役,他说的。” 张启渊:“兵部能随便进么?” “长官,你想干什么?”小卫眯起了眼睛,笑着说,“你想进去那还不简单?让家里跟俞尚书说一声就行了。” 张启渊皱了皱眉,说道:“我没去过,平时去那些地方干嘛?我就是好奇,随便问问。” 小卫:“要是我们,那肯定不让进,硬闯的话是要杀头的。” “好吧,我知道了。” 别人继续在聊了,张启渊拿着半个馒头退回原来的位置,继续嚼馒头,喝汤,暗自打起了主意。 他要去兵部见魏顺。 也没做什么具体的安排,张启渊想的是走一步看一步,他打算先试试能不能进,要是不能进,就在门口等着。 站在西厂门外丢奉国府的人,站在兵部门外总不会吧? 吃了饭又要去巡城墙了,张启渊觉得这一天过得无比漫长,他等啊等,终于等到太阳偏西,收队,回值房。 下值,换班儿。 禁军有个专给侍卫们做饭的厨房,就设在值房附近,张启渊换了衣服出来,正遇上去买肉的板车,张启渊问赶车的去哪儿,能不能搭车。 赶车的为难,笑着说道:“张五爷,我上猪市口买肉去,您上哪儿?” 张启渊:“兵部。” 赶车的:“爷,实在对不住,不顺路没事儿,我送你一趟都行,就是我这车平时是拉肉的,脏,你看你穿得干净,不合适。” “不脏,”张启渊急得不行,他才不管干不干净,没等赶车的说完话,就跳到车上去了,还跟人家说,“劳烦您送我一趟,赶不动就换我来赶。” “行,走吧走吧,”遇上这么个畅快又不矫情的公子,赶车的也没招了,他无奈地笑,上车赶车,说,“马上就到,我这驴脚快。” 驴拉的板车趁风而去了,巍峨的皇城被留在身后,张启渊觉得赶车好玩儿,硬是要帮着赶,问人家:“延绥大捷,率兵的今儿回来了,你看见了吗?” 赶车的摇头:“没看见,我们忙,顾不上看。” 张启渊:“猪市口你天天去?真买肉了?我怎么吃不着多少?” 赶车的干笑:“人多呗,我天天买好些肉呢。” 张启渊半开玩笑:“饭反正是不好,没味儿,吃得我都瘦了。” 赶车的敷衍他:“行,我回去了跟我们厨子说说。” 坐驴车向宫城的东南方去,太阳还没下山,张启渊就被送到了宗人府后门的胡同口,他跳下车,给了赶车的一些钱,然后,顺着胡同走到了兵部衙门。 过了雨水节气没几天,天冷,黄昏,霞光却已经没了严寒时候的萧瑟,多了点儿春日的柔美,兵部门前没什么人,只一个张启渊,两个衙役。 张启渊也不出声音,面对紧闭的大门,看着门上的匾额,发呆杵着。 衙役问他干什么的,他说等人。 衙役:“等谁?” 张启渊:“西厂的魏提督。” 衙役:“稍候,他们马上出来了。” 张启渊:“多谢。” 他恭敬、沉默,思考着待会儿第一句话该说什么,可是碰面来得猝不及防,衙役这就开了大门,一大群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。 人多,有十来个吧,都穿官服,其中几个威猛的将领,还有三两个老头儿,他们看上去很忙、喜悦,在说延绥大捷的事。 然后,一行人就迈出了兵部大门,出现在浅红色的晚霞底下。 为首的、中间的就是魏顺,他是西厂提督、是御前的新贵、是大捷的监军,是客,而兵部尚书俞骆在他旁边,两个人凑在一起,还在比划着说什么。 其余人互相道别,各自散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