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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止心中忽然涌起淡淡的无力感,因为,这所有的地方他都去过了。他甚至可以想到,当他们到大佛寺时,会看到胖胖的老方丈正在训斥调皮的小沙弥。他们走过去同老方丈说话的话,老方丈便会不好意思地摸摸小沙弥的光头。
江止没有反对,他随容禅一同去了大佛寺,烧香,然后回家。
这座城中,每个人都在重复着一样的事情。只有他江止,像在观赏一幅画一样,无论走到哪儿,都有人跟他打招呼,然后发生各种温馨可爱的小故事。
这是他对这座城最美好的记忆。
江止又想起了袖中的虎撑,和那个道士的话,这让他不安。他禁不住想,如他按照那道士所说的做了,会看见什么。
但他为什么要撕破这幅画卷呢?就像容禅问他的,觉得哪里不够幸福吗?
第二日,江止又坐在家门前,看着那些人和物一模一样地经过,心中涌起淡淡的烦躁感。
他的曾孙又跑过来抱着他的膝盖撒娇:“老祖,云,好多的云……”
江止牵着曾孙的手,和他一起走到城外查看。他看见他孙子们曾提及过的黑色的云,非常清晰地在东南方呈现。少年们以为那不过是迁徙的飞鸟,因为那是密密麻麻的一个个黑点儿,像是笔锋一甩,撒上去的墨点。
江止忽然眼含热泪,他的曾孙拽拽他的衣袖,口齿不清地说:“老祖,别哭……”他心疼地看着老祖。
江止拍拍小娃儿的屁股,淡淡苍凉地说:“回去找你的母亲吧。”
小娃儿一步三回头地进城里去了,小小年纪,他的眼里却含着对江止的担心。
江止觉得胸腔中血液倒流,头发几乎要惊悚地竖立,喉头哽咽,他忽然明白了容禅为什么总是淡淡纵容的看着他,欲言又止,无限宠溺地满足他的所有需求。
江止想起道士送他的虎撑。
那两端尖尖的刺,大小恰好刺瞎他的双眼。
江止回首看着他这座金陵城,这座城埋葬了他所有美好的记忆,他极尽繁华圆满的一生。他和容禅恩爱一世,子孙满堂,不留遗憾。他们本应子孙绵延,在这世上继续富贵恩荣,世世代代传承。但世间,偏偏十全九美,月圆成缺。
繁华零落,金阙成泥。
江止从袖中取出虎撑,深深吸了好几口气,但他的身体仍在颤抖着,下不了这个决心。他绝望地看着这座城,里面有多少他美好的回忆,那些人都这样好好地活着。他一定要撕破这样一个繁华的梦吗?他尽可回到其中,继续过着那样幸福、平淡、却又重复的生活,尽管只是平凡的一日,却是永远不会破碎的一日。
江止的面前涌现出许多人的面孔,那些他曾经珍爱的人的面孔。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时的喜悦,他们教他说第一句话、迈出第一步时的兴奋。后来,又看着他们儿女渐渐长大了,送他们一个个娶亲、出嫁,有了自己的家。那些熟悉的,经年的面孔。他每次走过街巷时总会跟每一个街坊邻居、好友熟人打招呼,他们都对他笑着。
这些面孔最终都汇聚成一张脸,容禅的脸。
容禅淡淡哀愁地看着江止,江止终于读懂了他的眼神。
江止拿着那尖刺,指尖仍在颤抖着,他忽然下了决心,拿起尖刺狠狠刺向自己的眼睛。一阵剧痛过后,江止捂着眼睛跪坐在地,流出了无尽的血泪。源源不断的黑血自他眼眶中流出,沾湿了衣袍。他起初什么都看不见,流着、流着,流了许多的血后,他又重新“看见”了这个世界。
不同于之前,仿佛蒙着一层淡淡光翳般的梦幻美好的世界,刺瞎眼之后的世界,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霉菌和灰尘,泛着青灰色的光泽,沉浸在浓厚迷雾之中。
江止跪着向前走着,鲜血让他的眼睛看不清,但他仍朦朦胧胧地“看见”,或者感受到了整个世界。这个世界原来和他梦中的金陵城完全不一样。他看不到那座完整、高大、巍峨的金陵城,看见的全是一片断井残垣。高大雄厚的城墙垮塌,横置着许多燃烧的残木,城中到处都是黑灰,垮塌屋舍,被火烧坏、被水淹死,被刀剑劈砍、被马践踏成碎片的尸体。
他跪着跪着,又站了起来,他重新走入这座金陵城中。他看见满座金陵城,没有一个活人。他所有看见的繁华的街巷,都被摧毁了。那些平静、清澈的河水,现在里面都是垃圾和腐烂的尸体。精致、恢弘的庭院全被摧毁了,那些鱼池干了,草木枯萎了,锦绣成灰,珠玉被窃。曾经光耀无比,记载了状元榜眼、高官公侯的门楣上,满是刀砍的伤痕,和发黑的血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