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王做了半晌的心里建设,霎时崩塌得一干二净。 程念影用力抿了下唇。 傅翊之事,她频频借用梁王。 她从来爱恨分明。欲令一个人好时,便会坚定地要此人好下去。欲憎恶一人时,便也会坚定地憎恶此人。 先前对害了母亲楚琳的人,她杀意坚决。 可梁王这两日正好卡在了中间。 这样界限不明……叫她不能再假装不知,就这样含混地一味利用下去。 “我本想过,要杀了我的生父。”程念影道。 坦白(下) 她……她要杀自己的生父。她要……杀我? 梁王被钉在了那里。 他艰难地动了动唇,喉间如坠铁丸。 他想起秦玉容找来,将信递给他那日。 那时他看着秦玉容,怎么也生不出半点慈父之心。 小禾这句话……应该叫他心间纠缠许久的痛苦轰然消散了。不错,不错,她该这样说的。 不因他的权势地位,而欢欢喜喜地与他认亲。 她才像是他的女儿。 虽是一场意外,但到底是害了一个无辜女子。他本就有错,恶果自当由自己咽…… 梁王本能地往前进了一步,脑中一片混沌,……且慢!她方才说,说“本想过”,“本”!何为“本”? 仿佛溺水之人,刹那间抓住了救命的稻草。 梁王从未从自己口中听见这般小心的口吻:“那如今呢?” 如今呢? 他紧盯着程念影,一眼都不敢错开。 “你助我良多,我知你是什么样的人,好坏我分得清。”程念影一字一句认真道。因此,她不能肆意利用他。 “所以……所以?”梁王声音微颤。 “所以我不能,也不该再杀你。” 梁王眼眶一热,霎时说不出话来。 这是他的女儿!就是他的亲生骨肉! 她的爱与恨分明,她率真坦直,她身手也利落得很……哪里不像他?处处都像他! “可若是如此,我又背叛了我娘,对不起我娘受过的伤。”程念影皱起脸,这才显出与她年纪相符的忧愁来。 梁王心下又痛了痛,急急道:“可这本就不是你该烦忧的事,小禾……小禾……你吃了太多的苦,是做爹的不好,欠你良多。而我欠你娘的,该由我去偿还,又怎能叫你为难?” 做父亲的心情原来是这样的。 是这样的。 “万事该由爹来扛。你是爹的孩儿,你是爹的孩儿,你当无忧无虑,你当将从前没有的欢喜都在今朝补回来……” 梁王激动地说完,发觉程念影又歪着头在看他。 他连忙抬手摸了两下自己的头脸,是发冠歪了,还是此时情绪太激烈吓着她了? “与定王不同。” “什么?” “你与定王全然不同。” 梁王听见这话自然高兴,但同时又涌起了愤怒:“定王!他竟敢欺骗你!这混账!他是不是冒认了你是他的女儿?” “嗯。” “但你发现了他在骗你,你还猜到了我才是你的亲生父亲。小禾真聪明!真聪明!”梁王眼眶又热了。 他似乎还什么都还没来得及为她做,他的孩儿便已经自己走向了他。 他知晓他的弟弟们为何在看见他们的第一个孩子,刚学会走路便跌跌撞撞走向他们时,会那般情难自已了。 程念影微微别开一点目光:“也没有很难猜,到底是被骗过一回了,这回没那么容易上当了。” “骗过一回?谁?……楚珍是不是?”梁王如今一张嘴就跟能喷火似的,又怒不可遏起来,“秦家该死!这楚珍更是该死!她竟还妄想用秦玉容来顶替你骗我!” 程念影将目光转回来一些:“那时梁王信了么?” 梁王恨不得指天发誓:“没有!虽……虽那时没想太多,暂且留下了秦玉容,但心下并不觉得她该是我的女儿!” 他万分庆幸,当时没有冲动之下带着秦玉容进宫见皇帝,给予她身份。 程念影垂眸沉默了会儿,干巴巴地道:“梁王也聪明。” 梁王听见这句夸奖,几乎要热泪盈眶。 “你……你往后想如何称呼我都好,都好。你万万不要有对不起你娘的念头。我会向她赔罪。原不原谅都不要紧。但你要给我,给爹一个弥补的机会。” 梁王此时恨自己口拙,最终也只挤出来这样一句无力的话。 程念影看他:“我今日说破此事,还为了问梁王。” “问什么?你问。” “当日定王府之事。” 梁王手脚都无处安放,甚至结巴起来:“可、可这事,怎好同你说。” 被下药,春风一度。 何等污糟,怎能入女儿的耳? “问清楚,我便知晓该如何待你了。” 梁王脑中骤然拨开了迷雾。 是。 是! 不该留隔阂,不该留龃龉,不该含混地过下去。 梁王面上的神情似哭似笑:“小禾,多谢你来问我……” 他觉得难以启齿,倒不如她的勇气。 “当年,我被误引入了翠微阁。我也不知是我在宴上饮的酒出了错,还是什么,当时循着香气,走到屏风后,一切就不受控了……” “那年我手中所握兵权,已远胜旁人。皇后设下此局害我……我句句属实,绝非推脱……” …… 梁王与程念影就坐在凉亭下说了许久许久的话。 他说了定王府的事,说了自己后来多年不敢再轻易赴宴。 程念影静静听着。她话少,可她听得认真。梁王看着她,越讲下去便越感觉到莫名的酸楚与激动。 “该歇息了。”程念影起身。 “是,是该歇息了,你累了是不是?” “明日要早早去见傅翊。” 梁王满腔外溢的慈父心戛然而止。 狱中相见 灯火飘摇间,小卒小心地转动目光,朝栅栏间望去。 年轻男人自从入了此地,面上神色就几乎没有变过。他不像是被下牢狱之人,而更像是在此间与人对饮一盏龙团胜雪之人。 若非是出了这样的事,想来他一辈子也未必能见上这样的大人物。 脚步声突然响起。 来者头戴曲脚幞头,绿袍金带。 “大人。”小卒连忙恭恭敬敬地见了礼,同时还压低了声音,问道:“不用为里头那位换一间牢室吗?” 在小卒看来,这位大名鼎鼎的丹朔郡王要翻身,不过是翻个手背的事儿。 绿袍官员却不这样想,拉着脸,似是极不情愿地从喉中蹦出一句话:“不必。……拿了灯到后头去等,有人要见他。” 小卒惊异:“不是说这几日都见不得外人?” 绿袍官员却懒得再说。 在又一阵脚步声响起时,他将那小卒的领子一揪,默默退到了墙后。 脚步声越来越近,最后停在了监室外。 傅翊头也不抬,淡淡道:“我不认罪。” “傅翊。” 傅翊抿唇轻笑了下,缓缓抬起头来看向监室外的人。 “险些认不出来。”傅翊顿了顿,唤了声,“阿影。” 程念影扯了扯身上的衣袍,还是作护卫打扮。 这样进出便利。 她一声不吭径直走到门前,取出一柄短刃,将尖的那头对准锁头一撬。 “叮咚”。 锁链砸落在地上。 小卒张嘴往前迈步:“不是,这人怎能……” 这时候有人往墙边一站,身形高大,压迫感十足。 那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。 小卒抬头,第一眼未能认出来。 身边的绿袍官员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。 小卒霎时想起,自己也曾见过这位贵人,在他得胜还朝时。 是梁王! 是梁王殿下! 他今日来,不会是要来毒死丹朔郡王的吧? 小卒霎时激动起来,正待再开口,梁王却又横了一眼过来,小卒顿时什么勇气都没有了。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程念影走到监室内,就这样……在丹朔郡王跟前席地而坐。 坐了下来? “你的衣袍没有换过。”程念影开口道,语气难辨高兴还是不高兴。 傅翊笑笑:“是啊,阿影嫌我脏了?” 程念影拧眉:“是你不喜脏污。” “嗯,但又有什么法子呢?死的是天子的女儿,何人敢对我有半分优待?未给我戴枷已是高抬贵手了。你见过牢中戴枷的人吗?” 傅翊面不改色,似是还有闲心与程念影讲别人的故事:“枷有七十斤重,戴在身上久了,头会沉下去,骨头都磨得露出来。” 程念影眉头皱紧了些。 “再加上每日里的拷问审讯,常有人捱不到判刑便死了。死后便将尸身一裹,墙上开一道窄窄的死囚洞,塞出去交予亲人便了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