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铳手后方,还有明军的弩手展开射击,鞑骑阵型大乱,丢下上百具人马尸体后,便回到了草原联军步兵们的后面。 本来,火铳手的队伍后面,还要有马队待命,在火铳手的齐射撕碎敌人的阵型之后,再以骑兵冲锋,这才是明军赖以击败鞑靼,称霸东方世界的战术。 只可惜明军骑兵几乎已经消耗殆尽了。 原本以明军装备的火器数目,本能组成数目更多的方阵。 但因为这些天连绵冻雨,加之之前火药,火器便有许多保管不当,或是干脆工艺本身便较为落后,故障率极高,此时拿出来对敌根本打不响。 朱祁镇这一朝,明军火器比起成祖时期,反而是退化了。 也先脸上带着冷笑,这么多年来,明元两国爆发过不知多少次战争,往往都是以元廷战败而告终,就算局部取得几次胜利,也改变不了两国国力的差距。 但今天,一切都将改写。 他的眼神死死盯着明军簇拥中,竖立着的红白黄黑绿,五杆大纛,是为先天五方旗,是明廷五军都督府的象征,五者齐聚,则代表了天子仪仗。 “南朝军队已经技穷,派马哈尔部的勇士们,准备出击,活捉南朝皇帝,献于我大纛之下。” 大纛是牙旗的意思,不仅明军有,瓦剌人也有,也先使用的大纛,以白色牦牛尾制成,大纛顶部形如三叉戟,若是鞑靼可汗,便会竖起九杆大纛。 随着也先令下,一群坐骑边上,跟着一头头如同个头比草原狼还粗壮一截的猎狗的骑兵,纷纷嘴里发出怪叫,交杂着犬吠冲出阵中。 他们的装备也算豪华,甲胄俱全,使用的箭矢也都是用精铁铸成,都是明国商人贩来的,或是采购自帖木儿国。 “这群该死的鞑贼,陛下,他们的目标是我们啊!” 王振心头大怒,他私底下也经营着往草原上贩运盐铁茶叶的生意,跟瓦剌部许多酋长也算是互有来往,之前也先提出和谈的时候,他一度真的信以为真了。 毕竟鞑贼贪婪,只图钱财,放他们归去既不用动刀兵,还能得到明廷厚赐,岂不是两全其美? 朱祁镇狠狠瞪了王振一眼,瓦剌人将他盯得死死的,原定的依靠锦衣卫护送自己出逃的计划,看样子根本就没实施的可能。 “樊将军,你觉得此战结果会是如何?” 护卫将军樊忠低声应道:“陛下无需忧虑,在吾等死光之前,必不让任何一个鞑贼越过我们的防线。” 朱祁镇张了张嘴,长叹了一口气。 说实在的,他跟这些天子亲军并不相熟。 作为皇帝,本该每日点卯,巡视京营,但他上台之后,便将这一规矩给废弃了,他心中也隐隐明白,京营战力变成现在这模样,兵员缺损,训练废弛,武器陈旧,估计也跟这有关。 此时,前方的阵线已经摇摇欲坠。 明军不多的火药,箭矢都快要跌破红线了,原本明军自然也不怕跟敌人近身搏杀,但他们不仅腹中饥渴,许多队伍也早已开出营地,一片散沙,被鞑骑一冲,便再也结不起阵来了。 许多明军都已溃散,四散奔逃,想要逃得一条生路,但两条腿岂能跑过四条腿? 有些有志之士想要停下来组织抵抗,很快就被鞑靼骑兵射翻,砍倒在地。 大批败军被驱赶着冲回己方的营寨,产生了连锁反应,兵败如山倒,一时间不知有多少饥渴交加的明军溃散而逃,试图在这绝境当中寻得一条出路。 朱祁镇就算再蠢,再不通军务,此时哪里还不知道,此战已是凶多吉少了——他本来还觉得土木堡地势开阔,方便大军展开,是一处跟鞑靼人决战的好地方呢。 他下了坐骑,面朝南而坐,铿得一声抽出了腰间佩剑。 “陛下!陛下不可啊!” 王振心头一慌,作为内侍,宦官,他虽说一度把持朝政,堪称是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但实际上他的地位全靠朱祁镇支持,朱祁镇一死,他就连半点活着的价值都没了。 那些文官,武将一个个恨不得食他肉,寝他皮,自己若是落到瓦剌人手里,他们可绝不会花一分钱把自己赎回去。 何况,早听闻那些鞑贼极为粗鲁野蛮,许多好男儿落在他们手中,都可能后庭难保,谷道破裂,更别提他这种无根的阴人了,下场只怕会更糟。 朱祁镇沉默了片刻,重重地叹了一口气。 “唉!” 又将天子佩剑收了起来。 他实在下不去这个决心。 他可是皇帝,是九五至尊,天底下最尊贵之人,只要能活着回去,仍有享受不尽的荣华,可落到鞑贼手中,自己这九五至尊,又该遭受怎样的屈辱? 如果也先要自己像徽钦二帝一样,袒露身体,披着羊皮被牵着带回草原,难道自己也能忍受吗?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。 心中再度生出了这样的念头:打仗,跟他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。 萨满与僧 朱祁镇想象中的战争是什么样的? 天兵所至,敌人尽数被屠杀殆尽,也先小儿跪在自己面前,发誓此生再不敢犯边,做好“敬顺王”的本分。 或者干脆便是如成祖爷当初后三次北征一样,敌人还没碰到自己,就望风而逃,一路抛牛弃羊,落得个部众离散,四分五裂的下场。 可惜,他不是明成祖,明军也不再是当年那支无敌之师了。 一队鞑靼铁骑践踏在溃军当中,肆意屠杀着,那些如草原狼一般的猎犬,更是凶恶非常,一口啃下去,能咬穿人的小腿骨。 更多的鞑骑则是游曳在溃军两旁,仿佛驱赶羊群的牧人,驱使溃军反冲明军营地。 马哈尔部的酋长,面带冷笑,明军擅长打呆仗,结硬寨,但眼下这种局势,无论你们在营盘里立了多少拒马陷阱,让这些溃军一冲,也不剩什么了吧? “跟着南朝溃军冲,杀光这些南人!” 一员鞑将大吼着下令,率领亲军压上。 包括也先在内,许多从南边被驱赶过来的鞑靼人,仍视明廷为割据政权,自视为北朝,终日想着南归,重新回到那花花世界当中,而不是在北地草原上受这苦寒之苦。 然而这员鞑将冲进营地里才发现,溃军正如流水般向两边散开,不是他们仍保有理智,而是前方竟是一座用车垒,壕沟组成的营中之营。 那壕沟受限于物资不足,虽然没插木楔子,铁蒺藜之类的陷阱,但也是极高极深,难以逾越,他们也只得跟着溃军向这片“营中之营”的两边冲去。 可是跑了一阵,被那营垒上的明军一顿攒射,死伤惨重,便只得匆匆退出。 英国公张辅以古稀高龄,佩戴宝剑,站在一辆武刚车上,大呵道:“放铳!” 令旗挥动,百火齐发,顿时射倒十余鞑骑。 “放火矢射他们!” 鞑将怒吼着,他们将箭矢点燃射出,由于不是特制的火矢,飞到半空中便已熄灭,但箭镞烧得通红,上面缠绕的布帛也有余烬,落在明军营帐上不多时便燃起熊熊大火。 但明军人数众多,很快就用沙土扑灭了几处大火,零星几处小火根本无伤大雅,没法形成燎原之势。 “发炮!” 有箭矢袭来,张辅仍旧岿然不动,站在原地观察战局,身边立刻有两个武艺高强的侍卫出手,打落箭矢。 明军推出一门门小型铜炮,将炮弹和火药填充进炮膛,又点燃尾端引火线发射。 这种铜臼炮填充的是铁砂,飞到半空中落下仿佛雨点一般,那鞑骑,猎犬被其命中,顿时变成筛子,惨叫声骇得一众鞑骑肝胆欲裂,连连后退。 此外还有数门元末时期便有,只是改良小型化的铜臼炮,犹如抛石机一样射出铁球。 一颗铁球直接洞穿了一员鞑将的马腹,扯出一大片脏器,整匹战马骤然缺失了一块拼图,轰然砸进了壕沟里,上面的鞑将脑袋朝下砸落,很快就没了声息。 神机营再发数轮火枪,杀敌数百,那马哈尔部的酋长见短时间根本无法拿下明军营垒,撤下亲兵,大吼着催促那些从下面征召来的部落民上来吃铅子儿。 张辅面沉如水,他是靖难老臣,曾领军打下安南,随朱棣数次北征鞑靼,虽说如今年老力衰,但也绝对是一员名将,他很清楚战局已危。 神机营仍能动用火药数目有限,箭矢也是如此,鞑贼若是鲁莽硬攻,还能拼个两败俱伤,给陛下寻找一个突围良机,但现在看来,鞑贼根本不上当。 这些草原部落民,女真仆从军,根本就是消耗品。 他握紧了手中佩剑,低声呢喃道:“悔不当初在殿上,便拔剑杀了那奸宦。” 他四朝元老,连姻帝室,与国休戚,眼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倾国之祸发生,一时间不禁有些心灰意冷,此战若败,京中诸臣,怕是要商议南迁了吧。 南迁,南迁 历朝历代,南迁之后的朝廷,可还有打回来的实例? “公爷,公爷快看!” 他身边的亲卫,这时突然惊呼道。 中军大营深处,居高望远的王振也面露惊喜之色:“陛,陛下快看!” “瓦剌后军乱了,本军也在调动,肯定是援军来了!” 朱祁镇心中一喜,但还是有些不敢置信:“樊将军,你观瓦剌人动向,可是有援军来了?” “应是如此。” 樊忠的声音有些低沉,虽说很不愿意替王振说话,但王振的判断确实没错,瓦剌人的兵马调动,应该是在阻击己方援军无疑。 樊忠的判断,使朱祁镇松了一口气。 “好,好,好!” 朱祁镇一连说了三个好字。 无论什么都无法形容他内心的激动, “洛萨,这个洛萨没有辜负朕的器重,记他一功,将那什么哈国列入我大明朝永世不征之国,朕要给他赏赐,大大的赏赐,封他做国公!让他尚帝姬!” 朱祁镇说起话来,甚至都有些语无伦次了。 樊忠低下脑袋,心道这哈国据说离得要比帖木儿国更远,位于泰西之地,要征也得够得着啊,除非这哈国举国上下都是金山银海,否则满朝文武怎可能答应你去征一个这么远的国。 山坡上,看着漫山遍野黑压压的鞑军,还有下方那些丢盔弃甲,拼命向一旁小山上逃窜的明军,洛萨轻叹了一口气: “距离朱棣北征鞑靼,才过去了二十年吧?” 洛萨回过头来看向身边的夜不收小旗。 夜不收小旗也不敢计较洛萨话语中的不敬,低声应道:“有二十五年了。” 二十五年,天下无敌的明军就成这副模样了。 其中有断粮断水,后勤不足的缘故,但洛萨还是觉得明军这仗打得太烂了。 “自古及今,未有不亡之国,亦无不掘之墓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