眉毛,啊呀,烧断了。 妖精抖开衣裾,将老头护在身后。 老头固执的从他的腋下打了个滚钻出来,矫健一如童子,坐地合什,满面的红光,哎唷,好大的阵仗啊,来吊唁便吊唁,用不着这么多火烛。 老头大喝一声,火光竟似畏惧般的退散了。 又复慈祥,这样好,这样好,既来了,请出来说话吧。 塔陵中影影倬倬的人影,众僧众举着炬自石陵中浮出。 妖精的金瞳骤然蹙紧,满沙丘高高低低的火把,人前傲岸挺拔的僧人,再次相见,恍若又隔了一世。 鼻子、眉毛、眼睛…… 他即是他,又不是他。 音容或者相同,身躯也未见改变,塑进这具凡胎肉身的三魂七魄,元神终难归一。 世上千万人,人人有相似,又人人不同,人人独我。 他的和尚已经去了,再遇相逢……何来的再遇相逢呢? 落花流水,光阴如梭。 每每醒来,都是新一轮今朝。 绝无回头,亦无可追悔。 众僧随和尚一起合什,大师。 哈,什么大师,头发都蓄了几十年了,不当和尚啦,还俗了,早还俗了。 众僧见他能退火,知是高人,不敢造次。 和尚上前施礼,大师,叨扰了。 老头眯瞙了眼看他,喝,好一张惊人的脸呀,不怪妖精动心。 若不是不空师兄的石塔上横了个大洞,他都要以为是故人魂归了。 定睛一看,壳还是那个壳,人已不是那个人。 新人了空沉声道,大师,此番前来意在捉妖,望大师让出道路,待我等降服那只妖物,自当向大师请罪。 老头不动如山,请罪么不用请的,明知是错,不如早早收拾了去罢。 了悟不及师兄忍耐,独臂抡了降魔棍,突向妖精,那便不消说了! 被老头轻一推手,卸去了罡气,仰面倒到沙上。 月下起伏的一团灰影,影中黯淡的水滴,汇聚到地上,洇湿了沙粒。 了悟抬起头来,两行血线,蜿下人中。 恰好一道天雷落下,照出他的面目,可怖如修罗。 老头摇头叹息,罪过啊,说好不动手,没想到还是伤了人。 小僧了知涨红了脸,大声地劝说,大师,你快走吧。此妖天劫已至,若执意挡在他身前,会因他应劫的。 电闪雷鸣一壁沓来,将天空割裂成一张金银交织的密网。 不能再等待! 第二道落雷要下来了。 了空踢起师弟的降魔棍,单手握住,向老头一鞠躬,大师,得罪了。 老头只是笑,他的声音并不大,细听言犹在耳。 今日种种,皆昔日果。当年欠你莫氏一族一条性命,如今奉上。人生诸苦,如横海行舟,颠沛流离,随遇而安,看到岸便放下浆,遇见大陆便登上去。我的道已到头,你的路还长,浆在你手上,渡与不渡,自己定吧。 说罢,手一挥,让过了和尚。 妖向老者合什,郑重的一拜。 纵身长风,一去不返。 和尚挑棍追过去,了悟也想跟上,叫老头截了道。 退! 又施一掌,震得他后退一丈。 因此避过了劈向头顶的天雷。 整片沙漠亮了亮。 光明渐熄。 小僧了知放下遮盖脸上的衣袖,双膝跪地,额点黄沙。 ——阿弥陀佛。 老者身后架起一道金光。 他也坐地成佛了。 面目慈和的闭上眼,肉身化作一具石像。 明慧与沙弥赶到,未来得及见老人圆寂。 只远远目睹那道光,盛极又灭去。 诸德圆满,诸恶寂灭。 老者放下自我,涅槃去了。 ①:阿氏多尊者:长眉罗汉,因生有长眉类佛,入寺修行,又因一生到老,长眉落尽始难成正果,再世亦为人。 第27章 第卅三回 33. 沙漠上一黑一银两道掠影,僧妖在交战。 妖精化身浓雾,揉身与僧对峙。 大师,分别这么久,你可曾想过我…… 和尚看准时机,迎身一挑,降魔棍在他手中武出如虹气势,处处不留招,下手便是全力,妖孽!还跑! 当头棒喝捣得雾气四散,处处是妖,又处处不见妖。 笑音萦绕东南,你若换个棒子来降,说不定我就依了你…… 寻声又是雷霆一击,妖言惑人,看我收了你! 不要啊,不要杀我…… 倏地,烟雾揉近了,妖精缠到和尚身上。 一定要杀我,求大师给我个痛快…… 怔忡间,下体被握住! 雾里浮出妖精冶艳的脸,贴他的下腹,无限依恋。 求大师,用此物降我…… 和尚怒目,正欲撕开他,一缕青烟灵蛇般顺着手臂钻入口眼鼻。 哈……啊哈…… 雾色更浓了,一池浓稠的乳酪,浑浑吞没天地,湮没了僧与妖。 混沌中,有点点星白,自迷雾里升出,拨云见月,缓缓睁开眼,十里明灯,火树银花,月下人影遍千门。 恍然人群中,随意揭下一条彩灯上的灯谜,竟将心思昭然——今夕复何夕,共此灯烛光。 戴狐面的公子牵起他的手,找你半天,原来你在这,天恩寺外的长街放花灯了,我们去那瞧瞧啊。 呀,他是谁?我该跟他走吗? 心在犹疑,步履却跟上。 藏经楼,层层叠叠的竹简、木册,糅杂百十年的古书香,推开小窗,当头一轮明月,狐面公子讲的话,比那红纸银钩的谜面更浅显。 大师,授人欢喜禅的,是哪本经呐? 白衣像一页未染笔墨的经书,风一翻,扬到地上。 《般若心经》、《无量寿经》、《华严经》、《地藏经》、《妙法莲华经》,一地庄严的佛典古经,扑簌掀起的书页,皮肉滚过满纸大道通天的义谛,做了他们贪欢的见证…… 狐面下汗水淋漓的人,叶儿眼一弯,那么软的声音,轻得像针。 他执他的手,来摸自己的面,嘴唇贴在鱼际上,一下一下地啄。 你不要怕,事是我一人做的,就算要下地狱,刀山火海,我一个人闯…… 左肋下横骨,一颗心骤然猛跳。 哈……啊哈…… 嗯啊…… 是春蚕抽到尽,纸鸢在鱼白处浮沉,绷紧的绣面,游针挑断细丝线。 狐面公子伏在他怀里,缩成湿漉漉一只小兽,火尾绒耳,粉红的舌尖舔舐掉僧人海青上沾的点点浓白。 三百年修行,三百年为人,做人的滋味,今日才尝到…… 大师…… 和尚…… 不空……我心悦你…… 他用尽全力拥紧他,刀山火海,再无可能放他独行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