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伤口。 “不用怕。”用那种江湖儿女伸张正义的口气,她说,“我替你报仇!” 我不清楚朱美美想干什么,她想做什么一向有自己的主张,很快我就知道,她所谓的「报仇」不是说说而已。 “朱侠!你个衰人,又偷我的钱去买酒!” “黏线!家里哪一分钱不是我挣的?我拿你钱!我问你啊,我摆在客厅的明信片呐?是不是你拿走了?拿出来!” “明信片?什么明信片呐?那女人又给你来信?!” “懒得和你说……” “朱侠!你别走啊!你回来,说清楚……” 朱美美拉着我在街上飞奔,用皱巴巴的零钱换来一兜零食:“阿弟啊,张嘴。” 杏仁糖的甜味化开口舌,曾经不可想的美味,我满足地眯眼:“好甜呐。” “慢点吃,这些都是我们的。” 兴奋过后,我又担惊:“阿姐,阿妈会不会知道是我们拿了她的钱啊?” 朱美美掏出刚买的火机,烧掉两张写满鬼洋文的明信片,事情推得干干净净:“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,反正家里有事,都是那个人的错。” 她以为天衣无缝,然而雁过留痕风过留声,阿爸早疑心上她,又没有实证说是朱美美干的,直到年关回乡祭祖,终于东窗事发。 起因是一群小孩玩捉迷藏,我是外来户,被他们推着做鬼,朱美美是叛徒,永远帮我这个鬼捉人。 四叔家的胖儿子一次又一次被我们找出来,于是恼羞成怒,指着我的鼻子骂没我人要的贱种:“你阿爸在外有了巴西鸡,要同你阿妈离婚,不要你啦!” “你再说一句!”朱美美像一头小豹一样扑上去。 四叔年过半百才得一子,有点磕碰都要心滴血,现在被人打得头开花,怎么能忍,当即找上门。 朱侠为给人一个交代,搬出家法。 “说啊,为什么打人?!” “我没有打人!” 小胖子躲在四叔身后:“就是他打我的!他还用火机烧我眉毛!” 朱侠虎眼怒睁,一瞬间明白:“小兔崽子!是你!” 阿妈冲过来:“朱侠,你就这么一个儿子,难道打死他!” 挨了他两棍,被他粗暴拽开:“都是你啊,宠他,现在好了,学会打架了!细时打人,长大杀人,不如我今天就打死他,全当没这个儿子!” 四叔来讨说法,并不真的想看朱侠手刃亲儿:“阿侠,小孩子打打闹闹难免的,道个歉就算啦……” 但朱美美抵死不认:“阿弟没有错!是他先动得手!” “还顶嘴!” “我们没错!”朱美美趴在我身上,生扛朱侠的棍棒。 她是真正的侠义儿女,宁死不屈,阿妈却不能坐视一双儿女惨死老子的毒打之下,夺出菜刀同阿爸拼命:“朱侠!今天有你没我!” 邻里怕真的出事,七手八脚请来阿婆:“朱侠!你个斩千刀的,我看你敢打!” 一场闹剧至此收场。 夜里阿爸一个人坐在堂屋喝酒,阿婆拉着我妈在里厢:“当初我是怎么跟你说,朱侠这个衰人不值得托付,你不信我……”儿孙中她最疼惜我,看一眼我同阿姐身上的伤,掉一滴眼泪。 阿妈也伴着轻声啜泣:“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……” 朱侠觉得这种如泣如诉的哭声好晦气:“后悔嫁我就离婚呐,我朱侠不止你关英玫一个女人……” 阿妈夺门而出:“放你去和那个巴西女人双宿双栖,你想得美!” 阿婆护着我妈,也骂:“你同阿玫怎么我不管,但阿励是你的亲骨血,你都下得去手?你还是人吗?” “那怎样?我教训自己的儿子,打死了也是我自己的。儿子嘛,你不同我离婚,难道我不能再找人生一个?” 外屋又响起炸耳的争执,我瑟缩在朱美美的怀里。 “阿姐……”惊惶间,我只听见朱侠要打我死,“我好害怕……” 血水滚入眼睫,仓惶刺痛,我努力眨眼也看不清阿姐的长相,她化作黑暗中一片朦胧的淡影,只有目光依旧锐利。 “不要怕。”朱美美说,“他打不了你的了。” 她从不骗我,当晚夜深人静,朱美美潜入阿爸的房间,用一柄杀猪的剔骨刀,捅进他的身体。 “啊——” 好奇怪,朱侠毛骨悚然的叫声,竟然没有惊动四邻,意外的行凶者,手起刀落,朱侠如遇撞鬼,惊骇地向外逃。 明月当空,照得小院一切无处遁形,朱侠中了刀,鲜血滴滴答答,天都帮我们,地上一处瓯臾绊住朱侠的去路,他头冲下跌跤,很快没了声音。 我永远忘不掉阿姐举刀的模样,好一个替天行道的女侠,阿妈寻着血迹找来,为时已晚啦。 阿婆是最先镇定下来的人,夺过我手中的刀,推着我们俩母子:“玫玫,带阿励走!快啊!” 我们连夜赶回龙江,在家中静坐一天,等到午夜,阿妈换上阿爸上工的鞋子衣服,再度出门,几小时后回来简单收拾行李,匆匆带我返回乡下。 后来发生的一切,都像一场梦。 “阿玫啊,怎么没见到你们家阿侠?” “他船厂有点事,迟些回来。” 阿婆提了泔水桶出来喂猪,与阿妈四目相交,猛然一阵激烈震荡,都说母子连心,此刻的阿婆、我妈、同我,无声地沦为默契共犯。 阿妈脸色青白的去帮手,阿婆坚决不让她碰:“还是我来吧,免得弄脏你手。” 那些猪猡闻见有人添食,根本不顾是什么,吃得好欢快。 “好婆,你用什么喂猪啊,吃得这么香?” “都是些下脚料,想要猪长膘,不能喂得太好。” 直至小年,阿爸都没有返来,我们一家在爆竹声中沉默地用过年夜饭,过完初五才返城。 再后来……后来阿爸就失踪了,他船厂的同事等了好久都没等到他上工,有人话年前在龙江边上看到过他,也有人私下议论,说他坐船去了巴西,朱侠早就同人夸下海口,如果阿妈执意不同他离婚,他就一个人跑路去里约会他的情人。 阿妈听闻这个消息,恍然浑身一颤,瘫软在地上,发出一声凄怆恸哭:“朱侠!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衰人!你怎么对得起我们母子!” 很久以后,她带我去了一次龙江,向着江里扔掉阿爸穿过的一双工靴,一件工服。 “人都找不到了,留着也没用。” 关英玫没了丈夫,擦干眼泪,带着一个拖油瓶的儿子,活得越来越像个男人,人人当她挺过来了,只有我知她从未忘记朱侠。 “邻村的阿晋今年38,没有孩子,老婆去年病死的,心梗……”阿婆劝阿妈,“你都为他守寡三年了,一个女人,还有几个三年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