透过他们,看到一个繁盛的王朝无可避免地走向衰弱,可那又不是和一间房子轰然倒塌一样迅速衰败,而是一点点的没落下去。 所有人都能感到那股逼近的死气,可却无法逃离,无力阻止,只能看着必然的命运不断接近、再接近。 姜遗光也一样。 他也感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庞大的死气,他有一种预感,等这支唱诵了大唐由盛转衰的曲子唱完,他就会和曲中的大唐一样,陷入新的绝境。 一想到这儿他便努力动弹着勉强去翻山海镜,可不论是袖袋、包裹还是衣襟中,山海镜都不见踪影。 奇怪,山海镜去哪儿了? 在哪里? 他把它丢了吗? 姜遗光抬起头寻找山海镜的踪影,眼前一片奇异的光连闪,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面前事物。 山海镜就摆在手边,不过一两步的距离,闪着金光。 他伸出手,一点点往前挪,终于握住了镜子,照向自己。 如同一盆冰当头浇下,疼痛因为冷意麻木骤然驱散。姜遗光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,一抬头发现,四周景象不一样了。 池亭台阁,筑山穿林,正中一间巍峨宫殿,正中牌匾光耀辉煌。周边湖水环绕三面,有女子乘小舟湖中采莲。其后,数座宫殿隐隐从山谷中探出一角。 眼前这里是——华清宫! 姜遗光有些吃惊,回头望去,果真在远处山间看到了刚才还踏入大门的望京楼的影子。 他只是踏出一步而已,就来到了华清宫? 也对,既然是鬼怪,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。 从这么多次和鬼怪打交道的经验中,姜遗光领悟到,鬼本身就是没有规矩且混乱的,不必去理解,也不要试图用人的心思衡量。鬼行事本就没有“为什么”可言,只要知道它们充满恶意,那就足够。 所以,这次他也不必去琢磨鬼为什么要让他看很可能唐时存在的歌舞,或者千百年前的那一段往事。鬼哪里会想这些呢? 他只要知道怨念在什么地方,又是因为什么才生出的怨念就好。现在看来,那怨念集大成处很可能就在华清宫。 长恨歌这首诗,不也提到了华清宫吗? 姜遗光时不时就用山海镜照着自己的脸,感觉头疼好了点,站直身往前走。 到这时,他又能感知到蛊虫的存在了。 那条虫在脑海里有点吃力地游走,姜遗光似乎能感受到它疲累却又兴奋的样子。 果然,原来那样疲倦困顿,不光是骊山的缘故,恐怕也有中毒的原因吧?骊山中多毒瘴,也不知是在哪里中了招。 或许,他的中毒不仅仅因为骊山中可能存在的瘴气。 姜遗光把这个念头抛到一边,确定蛊虫还好好的以后就想该如何出去。 这地方有古怪,想离开就必须把这里的鬼收走。这些鬼即便杀不了他,也能把他困死在这儿。 至于蒙坚和蒋大夫,等出去后再说吧,这两个人应该没有死。更何况……下次见面,是敌是友恐难预料。 站在华清宫大门前,姜遗光回头望去。 那些唱歌啊跳舞啊或是哭泣的影子都慢慢淡去消失了,再一转头,眼角余光瞥到一抹血色艳丽身影。轻纱笼罩的大殿中,那身影慢慢行走,看似步子缓慢,可很快地又消失不见。 然而又有诵吟声响起,辨不清是男是女,起先声音还有些模糊,只能听出好像在念什么诗,而后越来越清晰。 “……骊宫高处入青云,仙乐风飘处处闻……” 又是长恨歌。 方才是歌舞,现在换成了吟诵。 长恨……不是一个人在恨…… 姜遗光想到这句话,心忽然跳得快了一瞬。 或许,这就是骊宫恶鬼的真相! 很久以前,姜遗光就通过将离的例子发现怨念并不那么简单。谁说一定要具体某个人死去才会有怨念?将离就是最好的证据吗? 将离就并不是具体的某一个人死去后的怨念。她是自己的写出的引子加上所有传阅过话本的人生出的恐惧的念,其中还有他母亲宋珏的影子。 长恨歌也是如此! 一人死去,强大的怨念会变成恶鬼。若是千百人死去,怨念勾结,则如蛊虫相互吞噬一般,最后只会变得更加强大。 只要有一样事物做为承载的引子,牵连出多人心中的念。不论这事物有形还是无形,不论那些人心中的念是恐惧还是怨恨,只要能将众多人的心念聚集起来…… 他望着那个不断出现又消失的影子,慢慢往里走,边走边想。 安史之乱后,大唐由盛转衰,百姓自然有怨,但在一般情况下这些怨念聚不到一起,就像一滴两滴水落在地上马上就干了,自然不成气候。 偏偏白乐天的《长恨歌》横空出世,道尽了天下黎民百姓的怨念,连同唐时众皇帝的怨恨都汇聚在一起,千万滴水能汇成洪流,更不用说后世人口口相传。每多念诵一句,这怨念就多一分。 日久天长,怨念怎能消散? 这才是骊宫恶鬼的真面目吧? 他发现……这很可能也是第十重死劫后的真相。 很久以前他就奇怪,为什么要把前十重和后八重死劫区分开?若说艰难,哪一次死劫不是九死一生? 这回他觉得自己可能猜到了一点真相。 像他上一次的死劫,直到现在他也拿不准幕后恶鬼的真身可能是什么人。他曾猜测可能是一位制作挪面具的工匠,或是戴上面具反被害死的孩童,因他曾在京中收过几只顶着大头娃娃面罩的恶鬼。 现在看来,应该就是傩面具本身。 人们对鬼的恐惧,对傩面具的敬畏,加上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方相氏的传说,变成了山海镜中的怨念。 识破了真身,那就好办了。 华清宫也好,长生殿望京楼什么都好,都只是这首诗中的怨念罢了。那些歌舞的人群和大殿里一闪而逝的鬼影,或许不过是这首诗中的怀念。 怀念,也是人的一种念想。 到这一步也不能再退,姜遗光捧着镜,跟着那不知名的吟诵声从头念起来: “汉皇重色思倾国,御宇多年求不得……”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疼得不像话,说话就和刀割一样,姜遗光仍旧用力读下去。 那不知名的声音反而突然停了,忽地尖叫起来,分不清是多少人在尖叫痛哭,也分不清男女,嘶哑尖锐难听至极。 姜遗光一字一句念着。 “……六军不发无奈何,宛转峨眉马前死……” 女子哭泣声更响,悲伤哀戚到极致,催人泪下。 姜遗光不为所动,他要把这首诗完整地读给山海镜听,这是他目前所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。 “……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