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是我一人入地狱。与在场诸位,无甚关系。” 字字铿锵,掷地有声,百转不回。 虽千万人,吾往矣。 又是一阵死寂。 那人并不罢休,又指着一个个搬运佛殿金像的甲兵,目眦欲裂,斥道: “你既为佛门弟子,今日自恃兵力,破灭三宝。阿鼻地狱不论贵贱,你念多少佛经都不得救,你何以不惧?” 空劫神容平静,一派死生置之度外的淡然,冷冷道: “高昌国破灭在即,若为万千人命之故,我不辞地狱诸苦,心向往之。” 亦余心之所善兮,虽九死其尤未悔。 朝露凝视着他的侧影,想起了他前世曾教给她的一句诗词,眼眶微微发涩。 前世一些早已模糊的画面在心底浮现。 彼时窗外微雨,梨花清落。 她咬着笔杆,读不懂面前这句楚辞的含义,看一眼酥润的雨水里,一双飞燕的剪尾沿着宫墙的兽脊斜斜掠过。 屏风那头,国师看出她的疑惑,又念了一遍: “长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艰。亦余心之所善兮,虽九死其尤未悔。” “意思是说……”他从案前起身,遥望雨雾下浩大的皇城,道,“君子追求心之所向,纵使万罪加身,永堕阎罗,亦不会后悔……” 当时,恰逢荒年,旱灾频发,朝中财政用度不足。朝露听闻,国师熔了近百座寺庙的佛像,铸造铜钱,下发赈灾。因此,为信佛的朝臣所弹劾,更为天下佛门所痛斥。 她听出了他坚定中的一丝苦闷,勾着发丝嘲讽一般问道: “法师苦修佛道,被陛下奉为国师,合该弘扬佛法。如今却背弃佛祖,信众唾骂,真不会后悔吗?” 他转过身来,黢黑的眼眸透过细腻的绢丝屏风望向她,轻声道: “我已深陷无间,惟愿众生无灾无恙。” “永远,永远不会后悔。” 前世,她笑他一意孤行,背负骂名,一代高僧国师,终为天下所唾弃。 今生,她亲身经历高昌这场浩劫,方知乱世之中,有他这样为国为民之人是多么可贵。 朝露立在廊柱后,一股酸涩从心底翻涌至眼帘,羽睫湿润。 “受伤了?”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。 朝露没有作声,想要抬手抹去眼泪不让他看到,却发现满手干涸的血迹。都是他护她时流的血。 亲卫给他递来一块帕子,本想为他擦一擦面上破血的割伤。他接过来,转而摊开她攥紧的掌心。 空劫垂眸,一下一下地为她拭去手上的血迹。 自他提出这个熔佛的法子,除了昭氏兄妹半信半疑地放任他去做,所有人都在他的对立面,或反对或阻挠,困难重重。 他没料到,她会出现。 更没想到,她会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的人。 看到那支震惊四方的箭射中佛像之时,他本该立刻站出来,将她带离暴动的人群。 可他的脚步顿住了,站在人群中仰望她笃定的神容,凛然的姿态。 那么耀眼,那么灿烂。佛殿满壁金光都不及她一双明艳动人的眸。 巨大的惊异与震动之中,他又顿生一阵后怕。 如果他晚到一步,他不知道那群狂乱的信众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。 光是那句地狱的诅咒已足够骇人。 他虽修佛十余年,不知世间是否真的有地狱。若有,今日所造渎佛的罪业,皆是他一人所为,地狱之苦,由他一人来受。空劫默念道。 滴答—— 蓦然间,清泪一滴一滴落在掌心,血迹化开来,像是一朵绽放的红海棠。 他想到她见到他时的那句问,坚硬无比的心被泪水融化了分毫,淡淡道: “你想见他?” 闻言,她柔软的手指在他掌心颤动一下。他没有抬头看她,擦去指缝最后一道血迹,松开手,道: “明日有法会,你会见到他。” 语罢,他收走沾血的帕子,转身离去。 “你,不是吗?”她追上来几步,停在他的背后,没有上前。 手中的血帕越攥越紧,空劫没有止步,没有回身,只摇了摇头。 他记得她说过,他为佛子,有信徒百万,所译经书,为万世颂念。 她的佛子永远清正明净,神姿高彻,不会如他一般,满手肮脏,一身血腥。 空劫步履不停,白袍上的斑斑血迹随风扬起。 而背后再没有传来声响,始终静默。 *** 北匈大营。 中军帐中,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后,是诡异的寂静。 连日攻城,毫无进展。几名身经百战的千骑长跪在地上,感到头顶无声的威压,汗如雨下,不敢出声。 其中一人,咬了咬牙,怒骂道: “大王,这几日高昌兵的弓箭威力大涨。定是那个妖女!之前来我们营中,说是什么使臣,后来被他们跑了。那妖女骑射高超,箭术更是一绝。在她的带领下,那城楼我们根本近不得分毫,害得我们接连损兵折将!” “蹬,蹬,蹬——” 男人并不规整的脚步一步一步落在那人面前。每一步,都宛若刀尖一寸一寸抵进人的喉间。 那人吓得抖如筛糠,慌忙高声道: “其他人都看到了。那妖女醉后在马上射靶十之中九,都远胜我们!” 语罢,他招呼手下赶紧递上来两支交叠的箭矢,双手举过头顶,示予男人。 “此妖女竟连大王的‘穿心箭术’也会!大王请看!” 男人微凹的眼窝下,一双摄人精魄的琥珀色眸子漾出一丝幽光。 眼前,其中一支竟将另一支从中破开,箭身裂开两瓣。 这力透骨缝的箭术,需得不仅是力道,更是巧劲。 高昌国何时出了有如此精湛射术的女子? 男人狭长的眸子眯得更紧,指茧粗糙的手反复摩挲着锋利的箭簇。 以一箭穿破另一箭的射术谓之‘穿心’,他少时确实曾手把手教过一个女子。 天底下,也就她得了他的真传。 男人的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,削薄的唇喃了一声: “露珠儿……” 一刻后,北匈攻城之势停歇,退回大营。高昌兵出城捡拾箭矢之时,一小队北匈右贤王的亲卫精锐趁此良机伪装偷渡入高昌王城。 他们带头之人怀中揣着一小幅画卷。 画中美人,神容绝色,舞姿倾城。 *** 高昌大寺。 佛殿空荡,不见佛像,只剩满壁漆画,四面经幡。 画中美人洛朝露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喜着裙衫,爱施粉黛。 她守了一日一夜的城,一身曳洒胡袍,套着和高昌将士一样的盔甲。纵使玉面微尘,难掩勃勃英姿,唯独一双妩媚的眼又清又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