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口听大徒弟的戏,一开始还有些浮,越唱就越熟练,也越发稳当。他心里松了一口气,回来坐下卸妆。 阿金带着人过来,给戏班子送来热水热饭。 厢房里很冷,几乎滴水成冰。屋里搁了两个炭盆,一个坐着水,一个给秋锁云暖身子。这时候有口热饭,戏班子里其余的人也能暖和暖和。 秋锁云起身道谢,阿金又把一个荷包递过去,里头是沉甸甸的洋钱。 “这是给您的赏钱,”阿金道:“我们大先生说,您要是不忙,能不能再唱一台,他喜欢听您唱戏。” 秋锁云神色有些异样,不过还是接过钱应下了。 阿金又招待了几句,这才回去。他走进客堂,看见外头廊上一个影子,倏地跑到后天井去了。 后院只有一个杂物间,阿金想了想,也跟过去看。 楼上待客间里衣香鬓影,陈岁云站在韩龄春后面,看姚嘉他们打麻将。姚嘉今天运气很好,跟容祯一起连连胡牌,手边的银钱都堆不下了,滚落地面也没人捡。 “怪不得你们今天运气这么好,”姚嘉下家的杜家少爷道:“容少爷今天没带相好,运气可不就是好?” 姚嘉一面看牌一面道:“那你们赶紧拉韩四上桌啊,他跟岁云先生整天黏在一起,肯定是牌运不济了。” 他们玩这个的有个规矩,觉得相好的会冲了牌运。像姚嘉,他要是跟人打牌,当天就不会留宿倌人家。 韩龄春笑了笑,没理他们。 杜少爷真输怕了,讨饶道:“我说容大少爷,你赶紧找个相好的,放我们一马吧。” 容祯丢下牌,笑道:“换换别人来玩吧。” “别!”姚嘉道:“我还没赢够呢,别理他,继续玩。” 姚嘉摸出一张牌打了出去,道:“容少爷眼光高着呢,随随便便找的倌人他可看不上。” 杜少爷想了想,一眼从人群里看见了窗户边的陈玉华,冲他招手。 陈玉华不明所以,先看了看陈岁云,这才走过来。 杜少爷问了他叫什么,多大年纪,以前怎么没见过。 陈玉华一一答了,杜少爷看向容祯,道:“我看他就很好。” 容祯扫了一眼陈玉华,道:“太小了点。” 杜少爷笑道:“正当年纪。” 他看向陈岁云,道:“岁云先生,我给你们做个媒,叫容少爷照顾照顾你的生意好不好啊。” 陈岁云含笑道:“那当然是好,只是他笨手笨脚的,该学的东西还没学完呢。” “这也是年轻的好处,”杜少爷道:“不然学了太多狡诈伎俩,专会哄骗客人的。” 陈岁云笑道:“我们可不教这个的。” 杜少爷摇摇头,对容祯道:“前几天依稀听见东山路杨家闹得很厉害,就是讲倌人姘戏子的嘛。他们陈家都是些男人,就是不跟戏子,在门前这一圈街上做相好,谁能知道?准把你骗的跟乌龟王八似的。” 这人说话也太不给面子,陈岁云不接话,看向身边的陈玉华,掸了掸他的肩膀,道:“去玩吧。” 陈玉华跑出去了。 杜少爷见状,更不高兴,一个劲儿的拉扯些杂七杂八的。 韩龄春抿了口杯子里的红酒,道:“这么义愤填膺,你是被人骗过?” 杜少爷一下子没了话,面色青白不定,好半晌没缓过来。 姚嘉来打圆场,道:“今天好日子,说这些话干什么。那个陈家小子,我也觉得不错,依稀有些岁云先生年轻的样子。” 他看向容祯,“容少爷,你怕不知道,在长三堂子里,你要不就找年轻的,活泼伶俐。要不就找年纪大些的,越老越有味道。” 容祯听见这话也只淡淡的,姚嘉心里稀罕,难道这么快就对陈岁云没意思了? 那边陈兰华忽然走到陈岁云身边,同他耳语了几句。陈岁云皱眉,跟韩龄春交代了两句,便同陈兰华走到了外面。 “在咱们后边的杂物间偷情?”陈岁云道:“是咱们书寓里的人吗?” 陈兰华道:“就是说,不是咱们的人,却在咱们的地方,你说这叫什么事。” “谁跟谁?阿金看清楚了没?” “那男的跑得飞快,左不过是今日来的几个戏班子里的人。那女的,没看见脸,只知道衣服是上好的料子,一定是个倌人。” 陈岁云没有头绪,今天来的人多,进出的倌人也多,谁知道是哪一个。他回头朝里间看了眼,正巧看到杜少爷身边的倌人走回来坐下。那姑娘大红的旗袍,衣叉开得很高,鬓发蓬松如云,两只耳坠摇摇晃晃。 陈岁云眉心不自觉一跳。 那边陈兰华还等着他说话,陈岁云沉吟片刻,道:“今天就算了,横竖没闹出来,以后叫阿金他们看紧点,这样的事以后再不许有。若是捅出去了,不是咱们的事儿也要沾上一身腥。” 陈兰华应了声,还回屋子里去了。 陈岁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转身下楼了。 楼下厢房里,大徒弟和二徒弟在算账,大洋的声音哗啦啦的,碰撞在一起格外动听。 小徒弟手里拿着糕,趴在窗户往上看二楼的人。在他的认知里,卖身为妓是顶下贱的了。可他们戏班子还是给这样的人唱戏,地位比长三更低一层。 他看二楼的人,衣着华贵,穿金戴银,倌人们混迹在权贵之间,没有半分违和。小徒弟有些目眩神迷,恍惚间觉得这里不像长三堂,像是哪家高门大户。楼上的人没有倌人与客人之分,他们都是与自己不同的有钱人。 “我要是能跟他们一样就好了。”小徒弟道。 秋锁云正在桌边戴珠花,闻言面色忽然大变,劈头两巴掌打在小徒弟脸上,“你想去,你现在就去,现在就去!” 小徒弟不明所以,捂着脸哭。大徒弟见状连忙来劝,“师父,别生气,小孩子不懂事,您消消气。” 秋锁云几乎怒不可遏,他把珠花扔在桌上,“陈岁云下贱,你们也跟他一样?!” 小徒弟是听过这个名字的,当年春景班最有天分的大师兄,后来坏了嗓子,就进了长三堂。在秋锁云眼里,陈岁云就是自甘堕落的代名词。 小徒弟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忌讳,跪在地上磕头,“师父我错了,您别生气,我再不敢说这样的话。” 秋锁云眼都气红了,胸口剧烈起伏好几下才平复下来。二徒弟把小徒弟拉了下去,换了别人来给秋锁云上妆。 秋锁云装扮好出门,正对上门口倚着柱子的陈岁云。 秋锁云面色紧绷起来,一句话不说。他盛装打扮出的风情,不比陈岁云淡淡的一抬眼。 “日子不好过啊,”陈岁云道:“连头上的珠花都不亮了。” 秋锁云冷笑一声,“再不好过也是吃的干净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