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怕这酒里菜里给她加料。她谨慎起见,酒饭来了,先喂猫狗虫蚁,确认安全了再吃。不过想来赵桓也不敢学他爹。每日的餐食倒是干干净净,没做什么手脚。甚至她有一次伤风感冒,还专门派了个御医来瞧,唯恐她突然横死,惹怒梁山不是好玩的。 李清照见她这里粗茶淡饭,条件甚是简陋,也颇为不满。当初谈判那夜,她信誓旦旦向阮晓露保证的,可比这些多得多。 不过这姑娘显然乐在其中。方寸之间的小屋子,房梁让她掏了俩洞,改造成了引体架,砖头做的杠铃堆满墙角,盘得干干净净,明显天天使用。 李清照依旧觉得过意不去,道:“郡夫人是有朝廷俸禄的,定是让谁给贪了。此地也不是长住 之处。待我寻些门路,给你向上反映一下。” “不必了。”阮晓露笑着摇摇头,抹开棋子,重新摆阵,“跟我说说,新的节度使宋江,有消息么?” 李清照微微冷笑:“据说诏书传到之时,那宋江坚辞不受,说什么自己是朝廷忠臣,绝对不能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。又是撞墙又是上吊,闹得满城风雨……嘿,装跟真的似的。” 在外人眼里,宋江处心积虑,从一介猥琐小吏开局,攀附权贵,步步为营,养寇自重,最后找准机会,通过一次苦肉计,指使党羽大闹东京,给自己挣了个实权节度使,成为割据首领,完成了人生的飞跃,实在是为了野心而不择手段之奸雄。他越是寻死觅活,外人越觉得他惺惺作态,又当又立,演得比太祖皇帝还夸张。 忠心昭昭的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孝义宋公明,最终活成了他最不想成为的样子。 阮晓露问:“现在呢?” 李清照语带歉意:“后来我举家迁回京师,便不知山东情况。” 李清照的夫君赵明诚,原本是莱州知州。因是宗室,不敢和割据势力合作,决定弃官返京。梁山好汉因着和李清照的交情,并没有为难他,还派兵护送了几日。并且悄悄给李清照塞了金子,让她有机会向阮姑娘转交信件,阐述山寨及人员近况。那信阮晓露舍不得一次读完,每天睡前读一小段,着实快乐了好一阵子。 至于知州的缺额,宋朝官职冗滥,当地有大量候补官缺的士子。挑一个跟梁山合得来的,经过思想教育和政审以后上岗,有的是人挤破头报名——原本等上一辈子都不一定有官做,如今只要投诚梁山势力,就能立刻有现成编制,简直是鸿运当头,摊上谁都是祖坟冒烟。 当然,要是这新官胆敢趁机牟利、欺压百姓,那也用不着什么弹劾贬谪,第一次刀斧警告,第二次就脑袋搬家,换个新人。 虽然风险颇高,但在大编制的诱惑下,依旧有无数人前赴后继。 而像赵明诚这样回流京城的地方官员也不少,都等着重新委派,各高官门口整天排长队,都是托关系走门路的。不过赵明诚不用这么辛苦。他的夫人在东京之变时挺身而出,只言片语,说得土匪惭愧退兵,成为大宋女版郭子仪,佳话传遍市井。因着这层功劳,朝廷对赵明诚也十分优待,插队给了他一个官做,当了户部司郎中。夫妻两个多受荣宠,是京师里的红人。 这是约莫春夏之交时的事。上次李清照前来探望,就略略向阮晓露通过气。 阮晓露听不到宋江近况,自己想了想,狗朝廷那毒酒劲儿够大,就算有安道全神仙续命,晁盖也还是捱了几个月才重出江湖。宋江没那么好身体,又接连遭受打击,要死要活了一阵,估计现在还在病榻之上。至于什么“节度使”,定然已经成了被架空的虚职。 安心养病也挺好,省得他整天糟心。 两人有所保留地谈笑,又赌了几局。侍女轻咳嗽,提醒李夫人,“探监”时限快到了。 阮晓露心里还有一肚子问题。但也知道,李清照与女匪往来过密,让人知了,于她于己都有害无益。 她站起来,依依不舍地收拾赌具酒具。又从桌子缝里摸出一张薄薄的纸,悄悄塞进李清照袖子里。 她笑嘻嘻道:“老规矩……” 才女姐姐够义气,每次来,都帮她夹带一封平安信,送入江湖,让梁山亲人们知道她好好儿的。 这次,李清照却没接,面带歉意,低声道:“最近不太方便。我们要搬去远处……若见到江湖朋友,给你捎个口信可好?” 阮晓露失声叫道:“啊?去哪?不会也是岭南吧?” 李清照起身敛袖,笑一笑,温婉的双眸里,显出几分不太合辙的凝滞。 “其实……我几次来瞧你,已经让人盯上做文章。我是问心无愧,奈何小人众多。加上元夜那次,我情急之下,出头邀你商谈,其实也违了不少王法礼法。言谈之间,也有几次不忠不敬之语……” 她不愿多说。其实她所背负的批评远甚于此。常有士大夫高谈阔论,说虽然那个李氏有点才藻,也是四书五经里泡大的,较之男子,毕竟少了些伦常名教的觉悟,缺乏忠贯白日的家国情怀,无怪早早就和土匪暗通款曲,立场可疑,未知居心…… 就连她的家人也生出隔阂,认为她一介女流,为何一定要出这个风头,把自己闹到风口浪尖,给家族丢脸。顺带连累夫家,赵明诚在衙门里也时常被人穿小鞋。 于是干脆自请调动,离开京师这个风口浪尖。 阮晓露见李清照神色暗淡,心中了然,挺直了背,冷笑。 “回山东吧。俺梁山最是好客,从来不做恩将仇报的事儿。” 她就猜到。照宋朝官场这倾轧内斗的德性,李清照当时要是缩在一旁听天由命,没人会觉得她有错;只要她站出来,不管说了什么,做了什么——只要她没打个响指,当场把匪兵给团灭,事后总会让人寻出错处。 哪怕她给王朝续了一命,避免了一场天下浩劫——可她越礼了啊! 李清照摇头笑笑,饮尽杯中酒,长叹一口气。 “十六州如今治下安稳,未有大动乱,倒是出乎我意料。”临出门,她又转回身,轻声道,“我本以为,治理地方非江湖好汉所长,最多坚持三两个月,就会难以为继呢。” 李清照是文人,平生从未学武习兵,但心态上却甚是要强。好比运动场上,撞见个比自己强的对手,纵有千般不服气,也不得不公允地夸上一句。 阮晓露乐了。她只靠想象,也大致能猜出原因。 虽然只是偶尔从李清照处听到只言片语,但她也能模糊推测,经过近一年的过渡,十六州俨然成为独立一国。在那里,朴素的公平正义取代了皇权欺压,人民当家作主…… 当然还没实现,但至少朝那个方向迈了好大一步。 她笑道:“只要让百姓吃饱穿暖,什么困难都不是困难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