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叔夜久居官邸,不谙法医之道。况且天气严寒,还真看不出这大雁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。 他倒抽一口气,看了看花小妹,情不自禁赞道:“真巾帼英雄也!” 三阮在后头鼓掌吹哨,怪声喝彩。 花小妹脸皮臊红,气鼓鼓地站着不说话。 张叔夜在山上逛了个把时辰,贼寇们对他还算客气,终于有点放松。 他笑着问阮晓露:“那娘子有什么本事,可否让本官开开眼?” 娇小姐居然是个神射手。那几个壮汉不必问了,降龙伏虎的力气,精熟的水性,他也已见识过了。只剩这个大大咧咧的小姑娘,也不像弓马娴熟的样子,不知有何底气跟他胡搅蛮缠。 阮晓露被问住了。她能干嘛? 大概是,让您脸着地? 不敢炫不敢炫。万一老人家摔出三长两短,梁山大业只能中道崩殂。 她笑一笑,避重就轻:“我么,我就在寨子里帮大家跑跑腿儿,管管后勤……” 张叔夜眼睛一亮。 如此不正常的谦虚,这才是深藏不露的角色啊! 方才看他们寨规里写明不准殴打妇女,难道这山寨竟是妇人当家? “报——” 一个哨兵呼哧带喘地爬上山,拜倒在太守面前。 “报!与兖州交界处,发现大批不明来路的民间乡勇,正在西进!” 张叔夜问:“可曾杀伤百姓?” 那报讯的放低声音:“据说是所过州县,秋毫无犯。只因前一晚借了个大户的粮,那大户在州府里挂了个芝麻官职,因此星夜派人前来喊冤。” 张叔夜沉思半晌。 忽然,他拂袖走回聚义厅,指着阮晓露,边走边问:“你能做得山寨多少主?” 阮晓露猝不及防,忙跟过去,又回头看看公孙胜。这个眼下级别最高的梁山领导,正在角落里跟戴宗交头接耳,也许是在交换修道心得,半眼没往她这儿看。 她大步跟上:“您尽管提条件。就算我越俎代庖,也是山寨里自己责罚,不关您事儿。” “好,”张叔夜回到聚义厅,拉下晁盖那把交椅,端坐桌前,一拍那虚拟的惊堂木,“你等梁山义士,可愿接受招安,报效国家?如若应允,本官可赦免你等打家劫舍、藐视法度之罪过,上奏朝廷,授予官职……” 阮晓露听得一身白毛汗。这张叔夜是个狠人! 耗不起,就收编。跟方腊思路一样一样的。 最关键的是,他有这个从容信心,在敌人的大本营里反客为主,与虎谋皮——这份胆识,当个地级市领导屈才了。 后头三兄弟匆匆跟上来,听见张叔夜如此说,当场便要发作。 “狗官……” 阮晓露赶紧灭火,抱着哥仨的腰,艰难往后推。 “消气消气,咱要是答应,晁天王回来肯定要咱脑袋。” 又想,还好把宋江送去东京了,否则他要是在山上,肯定得光速滑跪,说不定比太守还早想到这两个字。 有了被方腊“招安”的一番经历,她也不乱分寸,扬头反问张叔夜。 “太守且慢许诺。您要招安梁山义士,此事可曾上报朝廷?可曾得到皇帝核准?没有?那您这是坑我们呢?万一我们答应了,回头金銮殿那位来个翻脸不认,您觉得寨子里这些煞星会把气撒到哪?就算上头默许,您先斩后奏,擅自招安一方盗匪,朝里会不会有人揣测,您是暗自积攒实力,养寇自重,图谋不轨呢?” 反正几近撕破脸,她再出言不逊,张叔夜能把她怎地。 张叔夜怔了好一刻。他也万没想到,一个女土匪脑子转那么快,刹那间条分缕析,挑出他话里唯一致命的破绽,皮球直接踢回他脸上。 要知道,他以前也招安过不少不成气候的强盗。那些粗鲁汉子根本不晓得多问一句,一听“招安”,膝盖马上就弯,恨不得马上就披红挂绿,换一张皮去祸害百姓。 但张叔夜抛出这句“招安”,属于无成本试探。对方呛回去,他马上就改口。 “本官随便说说,你们且记心上,此事从长再议。”他笑道,“那么你们可否保证,此后摒弃抢劫之恶举,保这八百里水泊外的百姓安居乐业?” 三兄弟眉头拧紧。阮小七忍不住喊:“不让劫富济贫,让俺们饿死?” 张横也愣:“老子一辈子只知道抢劫,不会干别的!” “水泊里那么多鱼,又不上税,”张叔夜轻飘飘道,“我看你们后山上又有大片荒地,花点心思开垦一下,也能吃饭嘛。” 这就属于想当然了。他一个不事生产的统治阶级,以为开荒种地、喂饱几千张嘴,有那么容易吗? 阮晓露忽道:“保证不给你济州府添乱,成吗?” 张叔夜一怔,想了想,义正辞严地道:“别的州府也不能祸害!——当然,本官只管得济州,旁的地方,也无从过问。你们真去了,本官也不知,惹下祸事,那是罪有应得,本官必定冷眼旁观,拍手叫好。” “噗,”阮晓露忍不住笑出声,“谢谢您了。” 海沙村的境遇让她明白了古代的“人治”社会的精髓: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事情并没有明确的法律依据。跟朝廷,跟官员,原来都是可以讨价还价的。 就连那身上担了无数杀头刑名、罪行罄竹难书的绿林悍匪,官府平日里叫着“私通贼寇死罪死罪”,但情势所迫时,也可以屈尊纡贵,跟他们暗地勾结一下。 底下所有人都笑起来,听懂了张叔夜的言外之意。 阮小七大声答应:“没问题!保证绕着济州府走!” 咣当几声响。阮小二找出犄角旮旯一坛酒,倒出几碗,拍在桌上。 “太守?” 张叔夜嘴角抽动。这帮泥腿子土匪,还想跟他一起喝酒? 然而他身在匪窝,不入乡随俗,不能取信于人。 他慢慢伸手,犹豫着。 阮晓露灵机一动:“这碗酒的意思,您明白吧?哦对了,本来还应该杀只鸡,把鸡血混进去的。但眼下鸡都让他们撵跑了,要不您等会,我去捉一只……” 张叔夜一哆嗦,赶紧端起碗,唇角沾了个边儿,立刻放下。 “就这样,就这样罢。” 酒还不错。 梁山土匪这边不含糊,齐齐端起碗来干了。 聚义厅里没有多余官兵,一碗酒穿肠而过,留不下什么痕迹。然而在张叔夜心里,定然已留下永久的刻印。 张叔夜慢慢站起来,举着老迈的胳膊,卸下厅上那写着“气冲霄汉”、“义薄云天”的两面旗帜,卷起来。 花小妹:“你干什么!放下我们的东西!” 张叔夜摸着胡须,笑道:“留个质当。” 日后万一梁山不守信用,祸害济州府的民生,这两面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