哪怕柳氏从商,哪怕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,也知道西北军在整个大宣所处的位置十分微妙。 不涉党争不亲近任何派系,大军固守仙慈关,已有十来年不曾动弹过。除了每年户部哭穷,朝中议论军饷的时候,几乎毫无存在感。 而其主帅贺勍,在文官一面早就风评扫地,又因中央军与边军向来不睦,据说整个朝堂上,五品以上的官儿,不论文武,就没有与贺大帅关系亲近的。 但秦甘路环境最艰苦,面对的是大宣周边三夷里最为强大的西凉。 况且西北军甚众,共有十五万人;北方军十二万南方军八万,合数也只比西北多五万。 不管怎么说都应当是最有存在感的一支军队才对。 他听说过一些军饷的猫腻,但仍然想不通,怎会变成如今这般境况? “少当家?” “嗯?”柳从心回过神,扯了个极其难看的笑出来。 贺今行看他的样子,大约知道他在想什么,也不多说,微微笑道:“今夜就到此为止如何?” “……好。”柳从心连着点了两次头。 木已成舟,况且是他大姐的意愿,不管他怕不怕,都得接着做下去。 一行人正准备往外走,贺今行忽然停住。 碎石落地、声音响起的瞬间,他把火把往旁边人手里一塞,便飞奔了出去。 “有人!”贺平叫了声,也跟着追出去。 柳从心随后出矿洞,守在洞口的两个伙计皆已倒地不起。 他瞬间浑身冰凉,紧随其后的贺冬飞快探了鼻息,说“都还活着”,才又勉强恢复过来。 他竭力镇定,吩咐其余伙计照顾这两人,然后也瞅着贺平的影子追了上去。 月华如练,清辉洒满大地。 贺今行在山林、巨石与溪涧间穿梭飞跃,仿佛被月光托着一般,身姿矫健胜过最擅攀援的猿猱。 这是他最擅长的地形,错金山和业余山比这里更大更高更险峻。 矿洞在半山腰,他一路向下,距离前方同样在玩命奔跑的三人越来越近。 这三人也是黑衣蒙面。 然而不管是谁。 他踏过树顶,身体与树梢弯出近似的弧度。屈身弹出的瞬间拔出绑在大腿上的匕首,飞扑向距离最近的一人。 今夜都绝不能活着离开! 那人在地上看到极速放大的阴影,心知跑不过,瞬间做了决断,抽刀回身准备拼命。 谁知对方比他想象得还要快!在他回头的一刹那,脖颈便被一把匕首捅穿。 俯冲的惯性极大,贺今行的匕首几乎楔入整把刀刃。 他却没用力去拔,而是握住刀柄借力旋身,在匕首滑出的同时,踩着这人将要倒下的身体弹向前方。 几个起落就追上第二人,仍是未打照面就将匕首送入对方后心。 尔后片刻不停地追赶第三人。 那人身手不说,显然轻功要比头两人好上许多。 贺今行追了一炷香,才将人截在两山之间的夹谷。 轻云遮了月亮,为山川与河流覆上朦胧的雾气。 两人对峙,皆毫不错眼地盯着对方寻找破绽。 贺今行悄无声息地踩着溪水,一步一步接近对手。 反手横在胸前的匕首尚在滴血。 他受众位亲长护佑长到如今。所做一切,不为别的,只为延续、巩固残破的西北边防线。 他有十五万同袍,需要这座金矿。 谁也不能夺走。 一只□□自某块石头跳到岸上,呱了一声。 对峙的两人同时踏起水花,眨眼便交锋。 两人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死手,几个来回便都受了皮肉伤,却仍不管不顾地奔着对方命门要置人于死地。 匕首相碰,贺今行不与人角力,便猛地松手,一拳打在对方腹部。 那人也狠心不躲,握着匕首顺势向他脖颈划来。他立即仰身暂避,一手捞起落到半空的匕首,自下而上起挑。 两把匕首再次撞上,一齐飞了出去。 两人皆退后半步,须臾间对上一掌。 内力激荡,气浪几要掀起蒙面的布巾。 贺今行只觉掌心印上了某种痕迹,他忽然想起贺冬所说的钉子,猛地睁大了眼。 对手趁机再出一掌,他匆忙应对,反让对手借力退走。 他踉跄几步,抬头只见残影。 月亮再次出现,仿佛比先前光辉更盛。 天地浩大,山川静谧。 贺今行孤身站在河流中央,待蛙声再次响起,才抬手擦去唇角溢出的鲜血。 第032章 二十九 贺平匆匆赶来,见他只一个人,周遭不见尸体,暗叫不好,“主子……” “跑了一个。”贺今行哑声说完,捡起匕首的动作一顿。 运功加速药力消散,他的嗓音已渐渐褪去柔和,不再有女声清丽之音色,而是恢复了几分低沉的质感。 好在他随身带着药,摸出一粒嚼碎吞下,舌尖顿时苦里泛甜。 贺冬给他做过各种各样的药,只要是口服的,都尽可能地加了蜜糖一类甜的东西,希望以此来中和药材的苦。 就像这世道充满苦难,但总有人愿意为了你费心费力,只期望让你少受一点苦。 所以没有什么可伤心、失落的。 他转身背着贺冬,轻轻呼出一口浊气。 然后借着月色找到插在岸上的另一把匕首,擦了擦刃上的泥巴,无鞘可入,便握在手里。 贺平主动请罪:“属下来晚了。” “你本是重骑兵,山地追击实非强项,不必苛责自己。”贺今行止住他单膝下跪的动作,“是我大意了。” 两人一起回返,赶着去处理先前没来得及处理的尸体。 到了地方,柳从心蹲在一具尸体旁,正拿着小刀挑开对方的衣襟。 见他们来,稍稍让开身位,露出尸体右胸上烙着的漆黑纹印。 烙印宽仅寸余,虽寥寥数笔,却看得出是张凶猛的兽面。 兽面利齿衔环,环却倒扣圈住了凶兽整只头颅。 “另一个也是。”柳从心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具尸体,敞开的胸膛上也是一模一样的凶兽衔环印。 贺平啧了声:“怎么又是这些阴魂不散的玩意儿!” 柳从心:“你们知道他们是什么人?” “这是漆吾卫的标。”贺今行快速答道,在他身边蹲下,伸指在印上按了按,“烙上去的。” “什么?”前者震惊,“他们怎么会跟到这里来?” “只是个标记罢了,不一定是真的杀才。”贺今行站起来。 漆吾卫由开国皇帝设立,初时十分神秘,不为公卿所知。 然而只要存在且活动,就总会留下痕迹。一百多年过去,在满朝文武各大世家眼里,已然半透明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