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到“哄抬粮价”这几个字,偏殿里几道眼光齐刷刷地都转到了明远身上, 包括官家赵顼的在内。 谁不知道前些日子里粮价平抑, 就与此刻坐在殿中的这位新得官的小郎君大大有关? 王珪见状, 赶紧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态, 笑道:“是臣疏忽了,这里有位行家在……” 其实像王珪这样的人精,在御前怎么可能疏忽? 只不过是王珪下意识认为明远是个“花钱买官”的豪富青年,既无进士出身,又无殊才显世,不过就是有钱罢了——这种人,如何值得官家亲自垂询意见? 却听明远爽朗笑道:“不需限制粮价。” 王珪手一抖,胡子都拈断了一根。 他五十多岁的人,对方年纪连他的一半都不到,却能在御前这样干净利落地否定他的建议,偏偏还这般气定神闲,风姿出众,令人忍不住要将他的话听下去。 “不抑价,甚至公开告示,令手中有余粮者,尽管增加粜之,届时各地手中有米的商人见有利可图,纷纷运米前往,待粮多充足之时,米价自然而然就会下降了①。” 王雱恍然大悟:“前一阵子汴京粮价波动,便也是这个道理。” 明远点头,道:“这便是价格调控的‘无形之手’。” 他本来想说“看不见的手”的,话到嘴边,还是改了一个稍微古雅些的吐属。 他这话说的本有道理,又有前一阵子汴京粮价波动的例子在,此刻显得格外信服。连赵顼都连连点头,口中喃喃地重复着:“无形之手,无形之手……” 王珪是与座之人中最尴尬的,他的建议被一名名不见经传,甚至刚刚才“买”了个官身的小郎君驳倒了。王珪飞快地思考,想要找到可以驳倒明远的论点。 很快他就想到了,于是王珪开口:“然而各地道路运输不便,自古有‘百里不贩樵,千里不贩籴’之说,若是粮商不愿将粮运至河北之地,又该如何?” 明远心想:这位王副相还真是太小瞧这个时代里商人的力量了。海上风浪难道不是比陆上运粮的困难更大?海商们不还是乐此不疲地一船一船将有利可图的商品运出海去? 但他正等着王珪问这个问题。王珪一说完,明远赶紧向上首的赵顼与王安石一拱手: “陛下,相公,我另有一建议——万一这旱情持续,明年需要赈灾,请朝廷下旨,在黄河以北各府之间,允许商户集资修建高速公路。” “修建公路?” 偏殿里坐着的人都多少吃了一惊,没能马上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。 王珪的思路还在刚才的论题上,他皱着眉头道:“到需要赈灾的时候再修路,这……佛脚是否抱得太晚了一点?” 王安石却已经反映过来了,轻声道:“范文正公昔年在杭州亦有此举。” 范文正公正是庆历朝名臣范仲淹,“庆历新政”失败之后被贬至杭州,当时曾遇饥荒。范仲淹当时便叫来杭州的诸佛寺主首,告诉他们:“饥岁工价低廉,可以大兴土木之役。” 于是杭州诸寺便大兴土木,雇佣了许多工人。 这时赵顼也明白了,吐出四个字:“以工代赈。” 明远含笑点头,顺手送上一顶高帽:“天子英明。” 后世人们给这种用基建投资来拉动消费、惠及民生的做法冠上了“凯恩斯主义”的名头,但在宋代,这种做法在庆历年间就已有了。 但明远的建议并不只是这么多:“除了赈济受旱的灾民之外,亦可借此机会大大改善河北的交通。” 河北与契丹接壤,一向是边防重地。万一北方有变,朝廷需要将兵源与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到北方各军事重镇。若是借赈济的机会,好好改善一下河北的道路基础,正是一举两得之事。 “修建道路之法,亦可以参考‘汴京-山阳’、‘汴京-扬州’两条公路,可以由各商户入股集资修建。如此,不需朝廷出钱赈济,河北受灾之流民亦可以以工换粮。相应的,在那附近,贸易、饮食、工匠、劳力……尽可以兴建道路而为生……” 明远曾经走访过河北,拜访过那里的大商户。商人们苦交通运输久矣,但凡有曾经前往南方,感受过“高速公路”的商户,都艳羡不已。 若是有出资修建公路的机会,商户们想必是会热烈响应的。 “嗯!” 赵顼闻言颔首,道:“此事明日便拿出来教朝臣们议论。” 听见天子流露出首肯的态度,明远和王雱都颇为兴奋,对视一眼,交换一个眼神。 谁知这时王珪从旁插嘴,道:“既是河北,就不得不考虑契丹——” 这位副相不知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远见卓识,还是纯粹觉得自己被晾在一旁的时间太长了,当下滔滔不绝地开口。 他的意思是,在河北修路,要考虑到对契丹的防务。在澶渊之盟以前,契丹骑兵大举进犯,河北一境多是依靠各处水泽林地的地理之便,阻挡铁骑南下。 王珪的意思:若是在河北境内修筑高等级的公路,万一契丹人来了,那岂不是长驱直入? 明远一边听,心里一边问出无数个问号: 这可是在宋境内修路呀,难道为了防止契丹人南侵,就要干脆地放弃自家发展的机会吗? 但显然,契丹是官家赵顼心中的心腹大患。 一听王珪谈起契丹,赵顼便蹙起眉头,眉宇间泛上一层忧色,道:“此事需要好好计议……” 明远被王珪搅黄了好好一个建议,心里着实郁闷,以至于他没顾上细细回想关于这场旱灾的记忆。 似乎有一项比寻常旱灾更大的威胁,但被王珪一打岔,明远心里就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,却想不起任何细节。 又稍坐片刻之后,王雱带着明远从赵顼面前告退。天子只留了王安石与王珪两位,在水心五殿中商议一些朝事。 * 这场议论之后没过多久,明远的告身就被发下来了。 明远展开告身,发现自己和大宋的其他朝臣们一样,分别得了一个“本官”,和一个“差遣”。 如今他的本官是正七品“宣德郎”,差遣则是“金融司监司”。 往后旁人就不会再称呼他是“明郎君”、“明小郎君”,而是会称呼他为“宣德郎”,或者“明司监”了。 告身是王雱和童贯一起送来的。 明远总算确认了他在金明池见到的那位高大太监,就是大名鼎鼎的“六贼”之一的童贯。 然而现在的童贯还不见任何“发迹”的迹象,只是一个在天子身边跑腿打杂的供奉。 明远接受了告身之后,童贯就回去复命了。 王雱则在旁逗明远:“按照习惯,你应该上表请辞,然后天子则继续诚意任命……这